溺,一种无法自救而始终处于自救的状态。与别人无关。
她溺在这种状态中近三年,恐惧到几近抑郁,别人全然不知。
说出来了,反倒为难了别人,增加了别人的负担,慌慌然的想共情于你,得来些同情、建议,夹杂着不解与迷惑。她不想要。
谁都想勇敢,谁都知道心态好的重要性。但她做不到。
在别人眼里,她就是勇敢的,就是心态好的。她孤绝而神经质了,一个人的时候。
其实她经历的事,算不得大。17年体检出肺部有1.7cm*0.8cm的毛玻璃结节。医院做了切除手术。定性为“肺腺癌”,不必放化疗,后期定期复查。
不幸中的万幸了。她常说:得了个不好的病,但运气算是好的。在爸爸的坟头也是这样跟爸爸说的。
举目四望,周边很多的人都这样,算得常见了。只是肺癌的死亡率是最高的。每每听到这样的信息时,她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起初,都挺好的。她没心没肺,能吃能睡,病休二个月后,正常上班。工作量减了不少,但每日里上班还是吃力,特别是上课,讲讲就累得慌。一累她心里不免起慌。出院时医生只交待了二个注意事项:不能感冒,不能累。
不感冒倒是可控的,这累不累属于不可控范围。只要进了课堂,小娃娃们是精力过剩,她又想娃娃们是听话的,看着吵闹,吼个小两声,胸口难免隐痛气闷。吼完她又懊恼,觉得不值。
自此,她再也不提辞去行政职务这茬了。
要不要把自己当病人看,也是身不由已。能上班了,就属于正常人范畴了,除了每半年一次的复查,她也就没请过假。学校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地方,大家都忙,都很累。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不怕的,只是不自知而已。不然不会急急忙忙的换了个房。把老小区的学区房换了个新房,又是卖又是买的,挺折腾的。忙停当了,她舒了口气,说:就是死了,也不怕了。女儿的将来有所安排了。
其实不然,“怕”一直在。并且在第一次复查之后,以暴露的方式出现。复查时的专业术语“脑部右顶叶缺血灶可能”不能完全明白,她问过度娘之后也够把自己吓得神情恍惚,而“肺部左侧斜裂小结节目前不明显”,算得重创——又长了吗?她的三魂七魄顿失二魂六魄,人瞬间失了份量,跟张纸似的飘忽。整个世界也跟着飘忽起来。如此这般,熬过半月来到专家面前。她斟酌了几天的万千疑问与话语,在专家漫不经心用眼角飘了一眼复查报告单的那句“没事,半年后复查”,全噎死在喉咙口。人也瞬间被庞大的焦虑就医队伍挤了出来。专家太忙了,“飘”的那一眼,让她产生了深深的疑虑,会不会误判?又挂了脑科,来到脑科专家面前,他极严肃认真的指出:不可侥幸,复发的可能性是有的。从此她便慌慌然纠结于此了。
每次复查,都是心惊肉跳。
一句“肝内低密度结节”折腾到折回苏州住院进一步复查。她在轰隆作响的机器里泪流满面。一句“腹部病变”,又是夜夜恐惧。而“右肺上叶新发小结节,请短期随访”,情况更是不妙。专家盯着电脑里三维影像研究半天,最后说一句:三个月再来。这是权威的宣判——恶化。她开始怀念曾经复查时,专家那“飘”的眼神,那句“没事,半年后再来”的轻描淡写。如今,“半年”缩短到了“三个月”。轻薄得跟纸似的人又有了个窟窿。
那个窟窿在心里打了个死结。
她的整个世界变得窄小局促,连呼吸都累。不知是木心还是蒋勋说过“人要得一场大病,那种死不了的大病”。这话说得极有勇气。但终是要绕过“死”的,非要加上“死不了”这三个字。只要是“死不了”的才有足够的底气与自信去病一场,算作人生修行。
她,开始失眠。
失眠,像一个人掉进了水里。四周是汹涌着无声无息的恐惧。她用尽了所有法子对抗着失眠带来的失控感。冥想、运动、看书、数羊、心理积极暗示、不停的换地方换姿势睡……当一个晚上焦虑得要交替着用很多法子时,不可控得更不可控了。每增加一种对抗失眠的方法,徒增一份巨大的无能为力。
睡眠成了她的一场战役。她每天都精疲力尽的飘忽亢奋。很病态。病态到敏感,连自己儿童时期偶尔看到杂志上写的“一个人几十年都不用睡觉”来安抚自己。每天醒来都像与夜晚打了个你死我活的仗,很累。身体里的力量在流失,一点一滴的不停息流失,好像流尽了,人也就没了……恐惧与疲倦则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身体的某些部位总是痛的,时重时轻,每天伴随。痛里夹杂着死亡的恐怖气息。
时间,在失眠的夜里面目狰狞的无声无息得马不停蹄。她开始用安定。半颗。
她也知道自己太过用力了,知道对抗没有用,要接纳。但她就是做不到。痛苦来源于清醒的无能为力。
身边充斥着说“睡眠的重要性”,“睡不好是百病之源”真理;关心她的人的“怎么又瘦了”、“最近好吗?”;身边的人都在对她说“要睡好觉,要心态好”……像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撕扯拉裂着我。她对自己无能为力,对周遭更加的无能为力。
她开始羡慕身边每个人,他们怎么没有失眠的痛苦,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没心没肺的活着。她开始臆想妒忌见到的每一个正常人。他们怎么可以脸上有光芒,他们怎么可以享受着这平平常常的日子……
为什么她不能,而她就是不能!
痛苦并没有提升磨练她,而是在摧毁她;痛苦让她狭隘,俗气,猜忌,面目丑陋……她一边厌恶自己,一边任由自己如此……
而这一切,都是自己与自己。
她的爱人是好的,极富责任感,但太过代替以自以为是别人的感受了。说了,他也不懂,反倒批评她几句,她心里难免更无力。胖妈也是好的,但太过张扬的焦虑了。只是偶尔得知她失眠便急匆匆的来询问了,脸上全是慌乱。她轻描淡写的说句“没有的事”。胖妈瞬间释然,得了极大的安慰,回去了。女儿也是好的,很懂人,但毕竟太小了,不应承担过多。朋友也是好的,但她还是没有信心去说……
她溺在一种无法自救而始终处于自救的状态。与别人无关。而她始终相信会过去的。她在等,等那个时间点……
教师节有一项贫困教师补助,学校让她负责统计,她没有报上自己。她不想给自己贴上“贫困”的标签。她不喜欢那个“困”字。
九月的复查,专家说了句“没事,一年后再来”。
她,好了。上得岸来。
自此,她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开始自己的第二个青春,去漂亮起来。高跟鞋,口红,香水,各种裙子,青春张扬,去爱,去恨,去勇敢……
这三年,不容易!现在好了,足够了。
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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