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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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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蚕

茅盾

一??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

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

?

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鸣!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个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老通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从他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路时两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现在他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可是他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诉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的他上镇去看见那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我活得厌了!”??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躁热起来了。他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搧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那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宝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那边田野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道:??

“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

“哦——”??

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拔还一些罢。??

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①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

①这是老通宝所在那一带乡村里关于“蚕事”的一种歌谣式的成语。所谓“削口”,指桑叶抽发如指;“清明削口”谓清明边桑叶已抽放如许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饲”或“育”。全句谓清明边桑叶开绽则熟年可卜,故蚕妇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

二??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

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们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像到一个月以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丁丁当当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那些“团匾”和“蚕箪”①,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

①老通宝乡里称那圆桌面那样大、极像一个盘的竹器为“团匾”;又一种略小而底部编成六角形网状的,称为“箪”,方言读如“踏”;蚕初收蚁时,在“箪”中养育,呼为“蚕箪”,那是糊了纸的;这种纸通称“糊箪纸”。——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

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

“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

“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罢!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匾”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戴了那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匾”,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

“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去!”??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

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

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脸的!”??

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

“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

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茶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老通宝掮着一架“蚕台”①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的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的小儿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②,你去帮他!”??

①“蚕台”是三棱式可以折起来的木架子,像三张梯连在一处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团匾。——作者原注。??

②“缀头”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蚕在上面做茧子。——作者原注。??

老通宝像一匹疯狗似的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木匠生活,老通宝早年是会的;但近来他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用了报纸——不惜字纸,所以去年他们的蚕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钱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来三十块钱,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

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像生气似的说:??

“都买了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

“什么话!你倒先来发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

“噢,噢;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四大娘气哄哄地回答;为了那“洋种”问题,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但是“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进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人们似乎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老通宝他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临时借贷都是指明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他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战!“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

“六宝家快要‘窝种’①了呀!”??

①“窝种”也是老通宝乡里的习惯;蚕种转成绿色后就得把来贴肉揾着,约三四天后,蚕蚁孵出,就可以“收蚕”。这工作是女人做的。“窝”是方言,意即“揾”也。——作者原注。??

“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有这么快!”??

“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你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阿四看着他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丈夫,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她的儿子小宝。她就把那些布子贴肉揾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①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那“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们的踪迹。一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②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可以挨过了“谷雨”节那一天①。布子不须再“窝”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

①用大蒜头来“卜”蚕花好否,是老通宝乡里的迷信。收蚕前两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蚕房中,至收蚕那天拿来看,蒜叶多主蚕熟,少则不熟。——作者原注。②老通宝乡间称初生的蚕蚁为“乌娘”;这也是方言。——作者原注。??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时,太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②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秤杆,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后一张是洋种,那就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

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

①老通宝乡里的习惯,“收蚕”——即收蚁,须得避过“谷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谷雨”那一天。什么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②“蚕花”是一种纸花,预先买下来的。这些迷信的仪式,各处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相传的仪式!那好比是誓师典礼,以后就要开始了一个月光景的和恶劣的天气和恶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样???

三??

然而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头眠二眠的时候连天阴雨,气候是比“清明”边似乎还要冷一点,可是那些“宝宝”都很强健。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那小溪里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们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称得二十斤;“大眠”快边人们还看见那不声不响晦气色的丈夫根生倾弃了三“蚕箪”在那小溪里。??

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因为“眠”时特别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妇人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她们特地避路,不从荷花的门前走,远远的看见了荷花或是她那不声不响丈夫的影儿就赶快躲开;这些幸运的人儿惟恐看了荷花他们一眼或是交谈半句话就传染了晦气来!??

老通宝严禁他的小儿子多多头跟荷花说话。——“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宝站在廊檐外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花他们听得。小小宝也受到严厉的嘱咐,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他们说话。??

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没有跟荷花说话,他忙都忙不过来。??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宝全家连十二岁的小宝也在内,都是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六十岁的老通宝记得只有两次是同样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后的“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是生青滚壮,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满了红丝。谁也料得到这些“宝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老通宝和儿子阿四商是了:??

“陈大少爷借不出,还是再求财发的东家罢?”??

“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

阿四回答,他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的一双眼皮像有几百斤重,只想合下来。老通宝却不耐烦了,怒声喝道:??

“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还要三十担叶,三十担!”??

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于是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打断,都出去“捋叶”。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里钻出来。隔溪陆家养的蚕不多,那大姑娘六宝抽得出工夫,也来帮忙了。那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中间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

“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哪来这许多钱!但是想到茧子总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又心一宽。那边“捋叶”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听说东路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到多少的!”??

老通宝认得这声音是陆家的六宝。这使他心里又一宽。??

那六宝是和阿多同站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觉得在那“杠条”①的隐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谁拧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声张。蓦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了一声:??

①“杠条”也是方言,指那些带叶的桑树枝条。通常采叶是连枝条剪下来的。——作者原注。??

“嗳哟!”??

“什么事?”??

同在那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了,抬起头来。六宝觉得自己脸上热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很快地捋叶,一面回答:??

“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虽然在这半个月来也是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了,他的精神可还是很饱满。老通宝那种忧愁,他是永远没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旧很高兴地工作着,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正像和六宝调情一样。??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家最后的产业。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那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看得心酸。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说话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那些“团匾”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人们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来。但这是最后五分钟了。??

再得两天,“宝宝”可以上山。人们把剩余的精力榨出来拚死命干。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让老通宝以及阿四夫妇都去歇一歇。那是个好月夜,稍稍有点冷。蚕房里爇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过,上了第二次的叶,就蹲在那个“火”旁边听那些“宝宝”萨萨萨地吃叶。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还听得萨萨萨的声音和屑索屑索的怪声。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拍叉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阿多立刻跳起来,到外面一看,门是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走向溪边去。阿多飞也似跳出去,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已经把那人抓过来摔在地下。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

“多多头!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

是荷花的声音,阿多听真了时不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月光下他又看见那扁得作怪的白脸儿上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没有。阿多哼了一声,就问道:??

“你偷什么?”??

“我偷你们的宝宝!”??

“放到哪里去了?”??

“我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现在也变了脸色。他这才知道这女人的恶意是要冲克他家的“宝宝”。??

“你真心毒呀!我们家和你们可没有冤仇!”??

“没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蚕花不好,可并没害了谁,你们都是好的!你们怎么把我当作白老虎,远远地望见我就别转了脸?你们不把我当人看待!”那妇人说着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着那妇人好半晌,这才说道:??

“我不打你,走你的罢!”??

阿多头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蚕房”里守着。他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宝宝”,都是好好的。他并没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怜,然而他不能忘记荷花那一番话;他觉到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可是他不能够明白想出来是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

再过一会儿,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宝宝”身强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远不会饱!以后直到东方快打白了时,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了,他们拿那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看是“有没有通”。他们的心被快活胀大了。但是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却看见六宝满脸严重地跑过来悄悄地问道:??

“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我远远地看见那骚货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嫂!你们怎么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对丈夫说了,再对老通宝说。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老通宝气得直跺脚,马上叫了阿多来查问。但是阿多不承认,说六宝是做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是一口咬定了看见的。老通宝没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来。??

但是老通宝他们满心的欢喜却被这件事打消了。他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那骚货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

“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却当真只有三四茎呀!”??

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直落来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却干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过老通宝无论如何不敢想到这上头去;他以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四??

“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虽则如此,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干。“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宝和阿四他们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那边,又从那边蹲到这边。他们听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细声音①,他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②,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们心里却快活;他们巴不得多淋一些。??

①蚕在山棚上受到热,就往“缀头”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声音。这是蚕要做茧的第一步手续。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蚕,多半不能作茧。——作者原注。②据说蚕在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而这尿是黄色的。——作者原注。??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的芦帘望过几次了。小小宝看见,就扭住了阿多,问“宝宝”有没有做茧子。阿多伸出舌头做一个鬼脸,不回答。“上山”后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开芦帘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那是四大娘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现在他们一颗心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今年蚕花娘娘保佑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比众不同,估量来总可以采一个十二三分。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孩子们。这些人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进了,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她们嘈嘈地谈论那一个月内的“奋斗”时,她们的眼前便时时现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她们那快乐的心里便时时闪过了这样的盘算:夹衣和夏衣都在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过端阳节也许可以吃一条黄鱼。??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戏也是她们谈话的资料。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脸,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幸气,没有犯克,那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

接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①。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

①“浪山头”在息火后一日举行,那时蚕已成茧,山棚四周的芦帘撒去。“浪”是“亮出来”的意思。“望山头”是来探望“山头”,有慰问祝颂的意思。“望山头”的礼物也有定规。——作者原注。??

“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

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会寻快活”的人,他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场”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向来说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做丝,老通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回答道:??

“自然卖茧子。”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说道:??

“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那“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场”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是“中人”。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见了那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①,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

①老通宝乡里的风俗,“大眠”以后得拜一次“利市”,采茧以后,又是一次。经济窘的人家只举行“谢蚕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谢神”。——作者原注。??

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都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上传来。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茧子罢,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这在他们是一个青天的霹雳!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村里有几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

“不卖茧子了,自家做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我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

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说:??

“早依了我的话,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样的种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那黄道士详细问过了以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老通宝虎起了脸,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

①老通宝乡间计算路程都以“九”计;“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个“九里”。——作者原注。??

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五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三十多九水路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买。老通宝他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路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到家。??

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五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一个月光景的忍饿熬夜还都不算!??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

2.秋收?

矛盾

??一???

直到旧历五月尽头,老通宝那场病方才渐渐好了起来。除了他的媳妇四大娘到祖师菩萨那里求过两次的“丹方”而外,老通宝简直没有吃过什么药;他就仗着他那一身愈穷愈硬朗的筋骨和病魔挣扎。?

可是第一次离床的第一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了;两条腿就同踏在棉花堆里似的,软软地不得劲,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腰板挺直。“躺了那么长久,连骨骱都生了锈了!”——老通宝不服气地想着,努力想装出还是少壮的气概来。然而当他在洗脸盆的水中照见了自己的面相时,却也忍不住叹一口气了。那脸盆里的面影难道就是他么?那是高撑着两根颧骨,一个瘦削的鼻头,两只大廓落落的眼睛,而又满头乱发,一部灰黄的络腮胡子,喉结就象小拳头似的突出来;——这简直七分象鬼呢!老通宝仔细看着,看着,再也忍不住那眼眶里的泪水往脸盆里直滴。?

这是倔强的他近年来第一次淌眼泪。四五十年辛苦挣成了一份家当的他,素来就只崇拜两件东西:一是菩萨,一是健康。他深切地相信:没有菩萨保佑,任凭你怎么刁钻古怪,弄来的钱财到底是不“作肉”的;而没有了健康,即使菩萨保佑,你也不能挣钱活命。在这上头,老通宝所信仰的菩萨就是“财神”。每逢旧历朔望,老通宝一定要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简陋不堪的“财神堂”跟前磕几个响头,四十余年如一日。然而现在一场大病把他弄得七分象鬼,这打击就比茧子卖不起价钱还要厉害些。他觉得他这一家从此完了,再没有翻身的日子。?

“唉!总共不过睏了个把月,怎么就变了样子!”?

望着那蹲在泥灶前吹火的四大娘,老通宝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回答。蓬松着头发的四大娘头脸几乎要钻进灶门去似的一股劲儿在那里胡胡地吹。白烟弥漫了一屋子,又从屋前屋后钻出去,可是那半青的茅草不肯旺燃。十二三岁的小宝从稻场上跑进来,呛着那烟气就咳起来了;一边咳,一边就嚷肚子饿。老通宝也咳了几声,抖颤着一对腿,走到那泥灶跟前,打算帮一手。但此时灶门前一亮,茅草燃旺了,接着就有小声儿的必剥必剥的爆响。四大娘加了几根桑梗在灶里,这才抬起头来,却已是满脸泪水;不知道是为了烟熏了眼睛呢,还是另有原因,总之,这位向来少说话多做事的女人现在也是淌眼泪。?

公公和儿媳妇两个,泪眼对看着,都没有话。灶里现在燃旺了,火舌头舐到灶门外。那一片火光映得四大娘满脸通红。这火光,虽然掩过了四大娘脸上的菜色,可掩不过她那消瘦。而且那发育很慢的小宝这时倚在他母亲身边,也是只剩了皮包骨头,简直象一只猴子。这一切,老通宝现在是看得十分清楚,——他躺在那昏暗的病床上也曾摸过小宝的手,也曾觉得这孩子瘦了许多,可总不及此时他看的真切,——于是他突然一阵心酸,几乎哭出声来了。?

“呀,呀,小宝!你怎么的?活象是童子痨呢!”?

老通宝气喘喘地挣扎出话来,他那大廓落落的眼睛钉住了四大娘的面孔。?

仍旧没有回答,四大娘撩起那破洋布衫的大襟来抹眼泪。?

锅盖边嘟嘟地吹着白的蒸汽了。那汽里还有一股香味。小宝踅到锅子边凑着那热气嗅了一会儿,就回转头撅起嘴巴,问她的娘道:?

“又是南瓜!娘呀!你怎么老是南瓜当饭吃!我要——我想吃白米饭呢!”?

四大娘猛的抽出一条桑梗来,似乎要打那多嘴的小宝了;但终于只在地上鞭了一下,随手把桑梗折断,别转脸去对了灶门,不说话。?

“小宝,不要哭;等你爷回来,就有白米饭吃。爷到你外公家去——托你外公借钱去了;借钱来就买米,烧饭给你吃。”老通宝一只枯瘠的手抖簌簌地摸着小宝的光头,喃喃地说。?

他这话可不是撒谎。小宝的父亲,今天一早就上镇里找他岳父张财发,当真是为的借钱,——好歹要揪住那张老头儿做个“中人”向镇上那专放“乡债”的吴老爷“借转”这么五块十块钱。但是小宝却觉得那仍旧是哄他的。足有一个半月了,他只听得爷和娘商量着“借钱来买米”,可是天天吃的还不是南瓜和芋头!讲到芋头,小宝也还有几分喜欢;加点儿盐烧熟了,上口也还香腻。然而那南瓜呀,松波波的,又没有糖,怎么能够天天当正经吃?不幸是近来半个月每天两顿总是老调的淡南瓜!小宝想起来就心里要作呕了。他含着两泡眼泪望着他的祖父,肚子里却又在咕咕地叫。他觉得他的祖父,他的爷,娘,都是硬心肠的人;他就盼望他的叔叔多多头回来,也许这位野马似的好汉叔叔又象上次那样带几个小烧饼来偷偷地给他香一香嘴巴。?

然而叔父多多头已经有三天两夜不曾回家,小宝是记得很真的!?

锅子里的南瓜也烧熟了,滋滋地叫响。老通宝揭开锅盖一看,那小半锅的南瓜干渣渣地没有汤,靠锅边并且已经结成“南瓜锅巴”了;老通宝眉头一皱,心里就抱怨他的儿媳妇太不知道俭省。蚕忙以前,他家也曾断过米,也曾烧南瓜当饭吃,但那时两个南瓜就得对上一锅子的水,全家连大带小五个人汤漉漉地多喝几碗也是一个饱;现在他才只病倒了个把月,他们年青人就专往“浪费”这条路上跑,这还了得么?他这一气之下,居然他那灰青的面皮有点红彩了。他抖抖簌簌地走到水缸边正待舀起水来,想往锅里加,猛不防四大娘劈头抢过去就把那干渣渣的南瓜糊一碗一碗盛了起来,又哑着嗓子叫道:?

“不要加水!就只我们三个,一顿吃完,晚上小宝的爷总该带回几升米来了!——嗳,小宝,今回的南瓜干些,滋味好,你来多吃一碗罢!”?

嚓!嚓!嚓!四大娘手快,已经在那里铲着南瓜锅巴了。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捧了一碗南瓜就巍颤颤地踱到“廊檐口”,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吃着,满肚子是说不明白的不舒服。?

面前稻场上一片太阳光,金黄黄地耀得人们眼花。横在稻场前的那条小河象一条银带;可是河水也浅了许多了,岸边的几枝水柳叶子有点发黄。河岸两旁静悄悄地没个人影,连黄狗和小鸡也不见一只。往常在这正午时分,河岸上总有些打水洗衣洗碗盏的女人和孩子,稻场上总有些刚吃过饭的男子衔着旱烟袋,蹲在树底下,再不然,各家的廊檐口总也有些人象老通宝似的坐在门槛上吃喝着谈着,但现在,太阳光暖和地照着,小河的水静悄悄地流着,这村庄却象座空山了!老通宝才只一个半月没到廊檐口来,可是这村庄已经变化,他几乎认不得了,正象他的小宝瘦到几乎认不得一样!?

碗里的南瓜糊早已完了,老通宝瞪着一对大廓落落的眼睛望着那小河,望着隔河的那些冷寂的茅屋,一边还在机械地啜着。他也不去推测村里的人为什么整伙儿不见面,他只觉得自己一病以后这世界就变了!第一是他自己,第二是他家里的人,——四大娘和小宝,而最后,是他所熟悉的这个生长之乡。有一种异样的悲酸冲上他鼻尖来了。他本能地放下那碗,双手捧着头,胡乱地想这想那。?

他记得从“长毛窝”里逃出来的祖父和父亲常常说起“长毛”“洗劫过”(那叫做“打先风”罢)的村庄,就是没半个人影子,也没鸡狗叫。今年新年里东洋小鬼打上海的时候,村里大家都嚷着“又是长毛来了”。但是以后不是听说又讲和了么?他在病中,也没听说“长毛”来。可是眼前这村庄的荒凉景象多么象那“长毛打过先风”的村庄呀!他又记得他的祖父也常常说起,“长毛”到一个村庄,有时并不“开刀”,却叫村里人一块儿跟去做“长毛”;那时,也留下一座空空的村庄。难道现在他这村里的人也跟了去做“长毛”?原也听说别处地方闹“长毛”闹了好几年了,可是他这村里都还是“好百姓”呀,难道就在他病中昏迷那几天里“长毛”已经来过了么?这,想来也不象。?

突然一阵脚步声在老通宝跟前跑过。老通宝出惊地抬起头来,看见扁阔的面孔上一对细眼睛正在对着他瞧。这是他家紧邻李根生的老婆,那出名的荷花!也是瘦了一圈,但正因为这瘦,反使荷花显得俏些。那一对眼睛也象比往常讨人欢喜,那眼光中混乱着同情和惊讶。但是老通宝立刻想起了春蚕时候自己家和荷花的宿怨来,并且他又觉得病后第一次看见生人面却竟是这个“白虎星”那就太不吉利,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赶快垂下头去把脸藏过了。?

一会儿以后,老通宝再抬起头来看时,荷花已经不见了,太阳光晒到他脚边。于是他就想起这时候从镇上回村里来的航船正该开船,而他的儿子阿四也许就在那船上,也许已经借到了几块钱,已经买了米。他下意识地咂着舌头了。实在他亦厌恶那老调的南瓜糊,他也想到了米饭就忍不住咽口水。?

“小宝!小宝!到阿爹这里来罢!”?

想到米饭,便又想到那饿瘦得可怜的孙子,老通宝扬着声音叫了。这是他今天离了病床后第一次象个健康人似的高声叫着。没有回音。老通宝看看天空,第二次用尽力气提高了嗓子再叫。可是出他意外,小宝却从紧邻的荷花家里跳出来了,并且手里还拿一个扁圆东西,看去象是小烧饼。这猴子似的小孩子跳到老通宝跟前,将手里的东西冲着老通宝的脸一扬,很卖弄似的叫一声“阿爹,你看,烧饼!”就慌忙塞进嘴里去了。?

老通宝忍不住也咽下一口唾沫,嘴角边也掠过一丝艳羡的微笑;但立刻他放沉了脸色,轻声问道:?

“小宝!谁给你的?这——烧饼!”?

“荷——荷——”?

小宝嘴里塞满了烧饼,说不出来。老通宝却已经明白,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这时的心理很复杂:小宝竟去吃“仇人”的东西,真是太丢脸了!而且荷花家竟有烧饼,那又是什么“天理”呀!老通宝恨得咬牙跺脚,可又不舍得打这可怜的小宝。这时小宝已经吞下了那个烧饼,就很得意地说道:?

“阿爹!荷花给我的。荷花是好人,她有饼!”?

“放屁!”?

老通宝气得脸都红了,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可是小宝不怕,又接着说:?

“她还有呢!她是镇上拿来的。她说明天还要去拿米,白米!”?

老通宝霍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一个半月没有米饭下肚的他,本来听得别人家有米饭就会眼红,何况又是他素来看不起的荷花家!他铁青了脸,粗暴地叫骂道:?

“什么希罕!光景是做强盗抢来的罢!有朝一日捉去杀了头,这才是现世报!”?

骂是骂了,却是低声的。老通宝转眼睃着他的孙子,心里便筹算着如果荷花出来“斗口”,怎样应付。平白地诬人“强盗”,可不是玩的。然而荷花家意外地毫无声响。倒是不识趣的小宝又做着鬼脸说道:?

“阿爹!不是的!荷花是好人,她有烧饼,肯给我吃!”老通宝的脸色立刻又灰白了。他不做声,转脸看见廊檐口那破旧的水车旁边有一根竹竿,随手就扯了过来。小宝一瞧神气不对,撒腿就跑,偏偏又向荷花家钻进去了。老通宝正待追赶,蓦地一阵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就坐在泥地上,竹竿撇在一边。这时候,隔河稻场上闪出一个人来,踱过那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桥”,向着老通宝叫道:?

“恭喜,恭喜!今天出来走动走动了!老通宝!”?

虽则眼前还有几颗黑星在那里飞舞,可是一听那声音,老通宝就知道那人是村里的黄道士,心里就高兴起来。他俩在村里是一对好朋友,老通宝病时,这黄道士就是常来探问的一个。村里人也把他俩看成一双“怪物”:因为老通宝是有名的顽固,凡是带着一个“洋”字的东西他就恨如“七世冤家,”而黄道士呢,随时随地卖弄他在镇上学来的几句“斯文话”,例如叫铜钱为“孔方兄”,对人谈话的时候总是“宝眷”“尊驾”那一套,村里人听去就仿佛是道士念咒,——因此就给他取了这绰号:道士。可是老通宝却就懂得这黄道士的“斯文话”。并且他常常对儿子阿四说,黄道士做种田人,真是“埋没”!?

当下老通宝就把一肚子牢骚对黄道士诉说道:?

“道士!说来活活气死人呢!我病了个把月,这世界就变到不象样了!你看,村坊里就象‘长毛’刚来‘打过先风’!那母狗白虎星,不知道到那里去偷摸了几个烧饼来,不争气的小宝见着嘴馋!道士,你说该打不该打?”?

老通宝说着又抓起身边那竹竿,扑扑地打着稻场上的泥地。黄道士一边听,一边就学着镇上城隍庙里那“三世家传”的测字先生的神气,肩膀一摇一摆地点头叹气。末后,他悄悄地说:?

“世界要反乱呢!通宝兄,你知道村坊里的人都干什么去了?——咳,吃大户,抢米囤!是前天白棋浜的乡下人做开头,今天我们村坊学样去了!令郎阿多也在内——可是,通宝兄,尊驾贵恙刚好,令郎的事,你只当不晓得罢了。哈哈,是我多嘴!”?

老通宝听得明白,眼睛一瞪,忽地跳了起来,但立刻象头顶上碰到了什么似的又软瘫在地下,嘴唇簌簌地抖了。吃大户,抢米囤么?他心里乱札札地又惊又喜:喜的是荷花那烧饼果然来路“不正”,他刚才一口喝个正着,惊的是自己的小儿子多多头也干那样的事,“现世报”莫不要落在他自己身上。黄道士眯着一双细眼睛,很害怕似的瞧着老通宝,又连声说道:?

“抱歉,抱歉!贵体保重要紧,要紧!是我嘴快闯祸了!目下听说‘上头’还不想严办,不碍事。回头你警戒警戒令郎就行了!”?

“咳,道士,不瞒你说,我一向看得那小畜生做人之道不对,老早就疑心是那‘小长毛’冤鬼投胎,要害我一家!现在果然做出来了!——他不回来便罢,回来时我活埋这小畜生!道士,谢谢你,给我透个信;我真是瞒在鼓心里呀!”?

老通宝抖着嘴唇恨恨地说,闭了眼睛,仿佛他就看见那冤鬼“小长毛”。黄道士料不到老通宝会“古板”到这地步,当真在心里自悔“嘴快”了,况又听到老通宝谢他,就慌忙接口说:?

“岂敢,岂敢!舍下还有点小事,再会,再会;保重,保重!”?

象逃走似的,黄道士转身就跑,撇下老通宝一个人坐在那里痴想。太阳晒到他头面上了,——很有些威力的太阳,他也不觉得热,他只把从祖父到父亲口传下来的“长毛”故事,颠倒地乱想。他又想到自身亲眼见过的光绪初年间全县乡下人大规模的“闹漕”,立刻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他眼前了。他的一贯的推论于是就达到了:“造反有好处,‘长毛’应该老早就得了天下,可不是么?”?

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病以后,世界当真变了!而这一“变”,在刚从小康的自耕农破产,并且幻想还是极强的他,想起来总是害怕!?

?

二???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儿子阿四回家了。他并没借到钱,但居然带来了三斗米。?

“吴老爷说没有钱。面孔很难看。可是后来他发了善心,赊给我三斗米。他那米店里囤着百几十担呢!怪不得乡下人没饭吃!今天我们赊了三斗,等到下半年田里收起来,我们就要还他五斗糙米!这还是天大的情面!有钱人总是越拌越多!”?

阿四阴沉地说着,把那三斗米分装在两个甏里,就跑到屋子后边那半旧的猪棚跟前和老婆叽叽咕咕讲“私房话”。老通宝闷闷地望着猪棚边的儿子和儿媳,又望望那两口米甏,觉得今天阿四的神气也不对,那三斗米的来路也就有点不明不白。可是他不敢开口追问。刚才为了小儿子多多头的“不学好”,老通宝和四大娘已经吵过架了。四大娘骂他“老糊涂”,并且取笑他:“好,好!你去告多多头迕逆,你把他活埋了,人家老爷们就会赏赐你一只金元宝罢!”老通宝虽然拿出“祖传”的圣贤人的大道理——“人穷了也要有志气”这句话来,却是毫无用处。“志气”不能当饭吃,比南瓜还不如!但老通宝因这一番吵闹就更加心事重了。他知道儿子阿四尽管“忠厚正派”,却是耳根太软,经不起老婆的怂恿。而现在,他们躲到猪棚边密谈了!老通宝恨得牙痒痒地,没有办法。他远远地望着阿四和四大娘,他的思想忽又落到那半旧的猪棚上。这是五六年前他亲手建造的一个很象样的猪棚,单买木料,也花了十来块钱呢;可是去年这猪棚就不曾用,今年大概又没有钱去买小猪;当初造这棚也曾请教过风水先生,真料不到如今这么“背时”!?

老通宝的一肚子怨气就都呵在那猪棚上。他抖簌簌地向阿四他们走出,一面走,一边叫道:?

“阿四!前面听说小陈老爷要些旧木料。明天我们拆这猪棚卖给他罢!倒霉的东西,养不起猪,摆在这里干么!”?

喳喳地密谈着的两个人都转过脸儿来了。薄暗中看见四大娘的脸异常兴奋,颧骨上一片红。她把嘴唇一披,就回答道:?

“值得几个钱呢!这些脏木头,小陈老爷也不见得要!”?

“他要的!我的老面子,我们和陈府上三代的来往,他怎么好说不要!”?

老通宝吵架似的说,整个的“光荣的过去”忽又回到他眼前来了。和小陈老爷的祖父有过共患难的关系,(长毛窝里一同逃出来,)老通宝的祖父在陈府上是很有面子的;就是老通宝自己也还受到过分的优待,小陈老爷有时还叫他“通宝哥”呢!而这些特殊的遭遇,也就是老通宝的“驯良思想”的根基。?

四大娘不再说什么,撅着嘴就走开了。?

“阿四!到底多多头干些什么,你说!——打量我不知道么?等我断了气,这才不来管你们!”?

老通宝看看四大娘走远了些,就突然转换话头,气吼吼地看着他的大儿子。?

一只乌鸦停在屋脊上对老通宝父子俩哑哑地叫了几声。阿四随手拾起一块碎瓦爿来赶走那乌鸦,又吐了口唾沫,摇着头,却不作声。他怎么说,而且说什么好呢?老子的话是这样的,老婆的话却又是一个样子,兄弟的话又是第三个样子。他这老实人,听听全有道理,却打不起主意。?

“要杀头的呢!满门抄斩!我见过得多!”?

“那——杀得完这许多么?”?

阿四到底开口了,懦弱地反对着老子的意见。但当他看见老通宝两眼一瞪,额上青筋直爆,他就转口接着说道:?

“不要紧!阿多去赶热闹罢哩!今天他们也没到镇上去——”?

“热你的昏!黄道士亲口告诉我,难道会错?”?

老通宝咬着牙齿骂,心里断定了儿子媳妇跟多多头是一伙了。?

“当真没有。黄道士,丝瓜缠到豆蔓里!他们今天是到东路的杨家桥去。老太婆女人打头,男人就不过帮着摇船。多多头也是帮她们摇船!不骗你!”?

阿四被他老子追急了,也就顾不得老婆的叮嘱,说出了真情实事。然而他还藏着两句要紧话,不肯泄漏,一是帮着摇船的多多头在本村里实在是领袖,二是阿四他本人也和老婆商量过,要是今天借不到钱,量不到米,明天阿四也帮她们“摇船”去。?

老通宝似信非信地钉住了阿四看,暂时没有话。?

现在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老通宝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白烟,小宝在前面屋子里唱山歌。四大娘的声音唤着:“小宝的爷!”阿四赶快应了一声,便离开他老子和那猪棚;却又站住了,松一口气似的说道:?

“眼前有这三斗米,十天八天总算是够吃了;晚上等多多头回来,就叫他不要再去帮她们摇船罢!”?

“这猪棚也要拆的。摆在这里,风吹雨打,白糟塌坏了!拆下来到底也变得几个钱。”?

老通宝又提到那猪棚,言外之意仿佛就是:还没有山穷水尽,何必干那些犯“王法”的事呢!接着他又用手指敲着那猪棚的木头,象一个老练的木匠考查那些木头的价值。然后,他也踱进屋子去了。?

这时候,前面稻场上也响动了人声。村里“出去”的人们都回来了。小宝象一只小老鼠蹿了出去找他的叔叔多多头。四大娘慌慌忙忙的塞了一大把桑梗到灶里,也就赶到稻场上,打听“新闻”。灶上的锅盖此时也开始吹热气,啵啵地。现在这热气里是带着真实的米香了,老通宝嗅到了只是咽口水。他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忙着想一些别的事。他在计算怎样“教训”那野马似的多多头,并且怎样去准备那快就来到的“田里生活”。在这时候,在这村里,想到一个多月后的“田里生活”的,恐怕就只有老通宝他一个!?

然而多多头并没回来。还有隔河对邻的陆福庆也没有回来。据说都留在杨家桥的农民家里过夜,打算明天再帮着“摇船”到鸭嘴滩,然后联合那三个村坊的农民一同到“镇上”去。这个消息,是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告诉了四大娘。全村坊的人也都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却没有人去告诉老通宝。大家都知道老通宝的脾气古怪。?

“不回来倒干净!地痞胚子!我不认账这个儿子!”?

吃晚饭的时候,老通宝似乎料到了几分似的,看着大儿子阿四的脸,这样骂起来了。阿四咂着嘴巴不开腔。四大娘朝老头子横了一眼,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这一晚上,老通宝睡不安稳。他一合上眼,就是梦,而且每一个梦又是很短,而且每一个梦完的时候,他总象被人家打了一棍子似的在床上跳醒。他不敢再睡,可是他又倦得很,他的眼皮就象有千斤重。朦胧中他又听得阿四他们床上叽叽咕咕有些声音,他以为是阿四夫妇俩枕边说体己话,但突然他浑身一跳,他听得阿四大声嚷道:?

“阿多头,爹要活埋你呢!——咳,你这话怕不对么!老头子不懂时势!可是会不会?天大罪都叫你一个人去顶,人家到头来一个一个都溜走?……”?

这是梦话呀!老通宝听得清楚时,浑身汗毛直竖,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撑起上半身,叫了一声:?

“阿四!”?

没有回音。孙子小宝在梦中笑了起来。四大娘唇舌不清地骂了一句。接着是床板响,接着又是鼾声大震。?

现在老通宝睡意全无,睁眼看着黑暗的虚空,满肚子的胡思乱想。他想到三十年前的“黄金时代”,家运日日兴隆的时候;但现在除了一叠旧帐簿而外,他是什么也没剩。他又想起本年“蚕花”那样熟,却反而赔了一块桑地。他又想起自己家从祖父下来代代“正派”,老陈老爷在世的时候是很称赞他们的,他自己也是从二十多岁起就死心塌地学着镇上老爷们的“好样子”,——虽然捏锄头柄,他“志气”是有的,然而现在他落得个什么呢?天老爷没有眼睛!并且他最想不通的,是天老爷还给他阿多头这业种。难道隔开了五六十年,“小长毛”的冤魂还没转世投胎么?——于是突然间老通宝冷汗直淋,全身发抖。天哪!多多头的行径活象个“长毛”呢!而且,而且老通宝猛又记起四五年前闹着什么“打倒土豪劣绅”的时候,那多多头不是常把家里藏着的那把“长毛刀”拿出来玩么?“长毛刀”!这是老通宝的祖父从“长毛营盘”逃走的时候带出来的;而且也就是用这把刀杀了那巡路的“小长毛”!可是现在,那阿多头和这刀就象夙世有缘似的!?

老通宝什么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只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而且万万料不到;这就是正当他在这里咬牙切齿恨着阿多头的时候,那边杨家桥的二三十户农民正在阿多头和陆福庆的领导下,在黎明的浓雾中,向这里老通宝的村坊进发!而且这里全村坊的农民也在兴奋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热闹的梦,而此时梦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来迎接杨家桥来的一伙人了!?

鱼肚白从土壁的破洞里钻进来了。稻场上的麻雀噪也听得了。喔,喔,喔!全村坊里仅存的一只雄鸡——黄道士的心肝宝贝,也在那里啼了。喔喔——喔!这远远地传来的声音有点象是女人哭。?

老通宝这时忽然又朦胧睡去;似梦非梦的,他看见那把“长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面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只手来了!顺着那手,又见了栗子肌肉的臂膊,又见了浓眉毛圆眼睛的一张脸了!正是那多多头!“呔!——”老通宝又怒又怕地喊了一声,从床上直跳起来,第一眼就看见屋子里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经在那里烧早粥,灶门前火焰活泼地跳跃。老通宝定一定神,爬下床来时,猛又听得外边稻场上人声象阵头风似的卷来了。接着,锽锽锽!是锣声。?

“谁家火起么?”?

老通宝一边问,一边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场上,他就完全明白了。稻场上的情形正和他亲身经过的光绪初年间的“闹漕”一样。杨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乌黑黑的一簇,在稻场上走过。“出来!一块儿去!”他们这样乱哄哄地喊着。而且多多头也在内!而且是他敲锣!而且他猛的抢前一步,跳到老通宝身前来了!老通宝脸全红了,眼里冒出火来,劈面就骂道:?

“畜生!杀头胚!……”?

“杀头是一个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去罢!阿四呢?还有阿嫂?一伙儿全去!”?

多多头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宝也没听清,抡起拳头就打。阿四却从旁边钻出来,拦在老子和兄弟中间,慌慌忙忙叫道:?

“阿多弟!你听我说。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赊到三斗米。家里有饭吃了!”?

多多头的浓眉毛一跳,脸色略变,还没出声,突然从他背后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那陆福庆,一手推开了阿四,哈哈笑着大叫道:?

“你家里有三斗米么?好呀!杨家桥的人都没吃早粥,大家来吧!”?

什么?“吃”到他家来了么?阿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杨家桥的人发一声喊,已经拥上来,已经闯进阿四家里去了。老通宝就同心头剜去了块肉似的,狂喊一声,忽然眼前乌黑,腿发软,就蹲在地下。阿四象疯狗似的扑到陆福庆身上,夹脖子乱咬,带哭的声音哼哼唧唧骂着。陆福庆一面招架,一面急口喝道:?

“你发昏么?算什么!——阿四哥!听我讲明白!呔!阿多!你看!”?

突然阿四放开陆福庆,转身揪住了多多头,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嚷:?

“毒蛇也不吃窝边草!你引人来吃自家了!你引人来吃自家了!?

阿多被他哥哥抱住了头,只能荷荷地哼。陆福庆想扭开他们也不成功。老通宝坐在地上大骂。幸而来了陆福庆的妹子六宝,这才帮着拉开了阿四。?

“你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有门路,可怎么办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来,怎么办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镇上去,也就分到米呀!”?

多多头喘着气对他的哥哥说。阿四这时象一尊木偶似的蹲在地下出神。陆福庆一手捺着颈脖上的咬伤,一手拍着阿四的肩膀,也说道:?

“大家讲定了的:村坊里谁有米,就先吃谁,吃光了同到镇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大家讲定了的!”?

“长毛也不是这样不讲理的,没有这样蛮!”?

老通宝到底也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轻声儿骂着,却不敢看着他们的脸骂,只把眼睛望住了地下。同时他心里想道:好哇!到镇上去!到镇上去吃点苦头,这才叫做现世报,老天爷有眼!那时候,你们才知道老头子的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罢!?

这时候,杨家桥的人也从老通宝家里回出来了,嚷嚷闹闹地捧着那个米甏。四大娘披散着头发,追在米甏后面,一边哭,一边叫:?

“我们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们连自家吃的都要抢么?强盗!杀胚!”?

谁也不去理她。杨家桥的人把两个米甏放在稻场中央,就又敲起锣来。六宝下死劲把四大娘拉开,吵架似的大声喊着,想叫四大娘明白过来:?

“有饭大家吃!你懂么?有吃大家吃!谁叫你磕头讨饶去赊米来呀?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呀!别人都饿死,就让你一家活么?嘘,嘘!号天号地哭,象死了老公呀!大家吃了你的,回头大家还是帮你要回来!哭什么呀!”?

蹲在那里象一尊木偶的阿四这时忽然叹一口气,跑到他老婆身边,好象劝慰又好象抱怨似的说道:?

“都是你出的主意!现在落得一场空!有什么法子?跟他们一伙去罢!天坍压大家!”?

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两口大锅子,已经摆在稻场上了。东村坊的人和杨家桥的人合在一伙,忙着淘米烧粥。清早的浓雾已散,金黄的太阳斜照在稻场上,晒得那些菜色的人脸儿都有点红喷喷了。在那小河的东端,水深而且河面阔的地点,人家摆开着五六条赤膊船,船上人兴高采烈地唱着山歌。就是这些船要载两个村庄的人向镇上去的!?

老通宝蹲在地上不出声,用毒眼望住那伙人嚷嚷闹闹地吃了粥,又嚷嚷闹闹地上船开走。他象做梦似的望着望着,他望见使劲摇船的阿多头,也望见哭丧脸的阿四和四大娘——现在她和六宝谈得很投契似的;他又望见那小宝站在船梢上,站在阿多头旁边,学着摇船的姿势。?

然后,象梦里醒过来似的,老通宝猛跳起身,沿着那小河滩,从东头跑到西头。为什么要这样跑,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心口里有一团东西塞住,非要找一个人谈一下不可而已。但是全村坊静悄悄地没有人影,连小孩子也没有。?

终于当他沿着河滩从西头又跑到东头的时候,他看见隔河也有一个人发疯似的迎面跑来。最初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头上包着一块白布。但在那四根木头的小桥边,他看明白那人正是黄道士的时候,他就觉得心口一松,猛喊道:?

“长毛也不是那么不讲理!记住!老子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到镇上去吃苦头!他们这伙杀胚!”?

黄道士也站住了。好象不认识老通宝似的,这黄道士端详了半晌,这才带着哭声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我的老雄鸡也被他们吃了,岂有此理!”?

“杀胚!——你说一只老雄鸡么?算什么!人也要杀呢!杀,杀,杀胚!”?

老通宝一边嚷,一边就跑回家去。?

当天晚上全村坊的人都安然回来,而且每人带了五升米。这使老通宝十分惊奇。他觉得镇上的老爷们也不象“老爷”了;怎么看见三个村坊一百多乡下人闹到镇里来,就怕得什么似的赶快“讲好”,派给每人半斗米?而且因为他们“老爷”太乏,竟连他老通宝的一把年纪也活到狗身上去!当真这世界变了,变到他想来想去想不通,而多多头他们耀武扬威!?

?

三???

现在“抢米囤”的风潮到处勃发了。周围二百里内的十多个小乡镇上,几乎天天有饥饿的农民“聚众滋扰”。那些乡镇上的绅士们觉得农民太不识趣,就把慈悲面孔撩开,打算“维持秩序”了。于是县公署,区公所,乃至镇商会,都发了堂皇的六言告示,晓谕四乡:不准抢米囤,吃大户,有话好好儿商量。同时地方上的“公正”绅士又出面请当商和米商顾念“农艰”,请他们亏些“血本”,开个方便之门,渡过眼前那恐慌。?

可是绅士们和商人们还没议定那“方便之门”应该怎么一个开法,农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耐烦了。六言告示没有用,从图董变化来的村长的劝告也没有用,“抢米囤”的行动继续扩大,而且不复是百来人,而是五六百,上千了!而且不复限于就近的乡镇,却是用了“远征军”的形式,向城市里来了!离开老通宝的村坊约有六十多里远的一个繁盛的市镇上就发生了饥饿的农民和军警的冲突。军警开了“朝天枪”。农民被捕了几十。第二天,这市镇就在数千愤怒农民的包围中和邻近各镇失了联络。?

这被围的市镇不得不首先开了那“方便之门”。这是简单的三条:农民可以向米店赊米,到秋收的时候,一石还一石;当铺里来一次免息放赎;镇上的商会筹措一百五十担米交给村长去分俵。绅商们很明白目前这时期只能坚守那“大事化为小事”的政策,而且一百五十担米的损失又可以分摊到全镇的居民身上。?

同时,省政府的保安队也开到交通枢纽的乡镇上保护治安了。保安队与“方便之门”双管齐下,居然那“抢米囤”的风潮渐渐平下去;这时已经是阴历六月底,农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宝一家总算仰仗那风潮,这一晌来天天是一顿饭,两顿粥,而且除了风潮前阿四赊来的三斗米是冤枉债而外,竟也没有添上什么新债。但是现在又要种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觉得那就是强迫他们把债台再增高。?

老通宝看见儿子媳妇那样懒懒地不起劲,就更加暴躁。虽则一个多月来他的“威望”很受损伤,但现在是又要“种田”而不是“抢米”,老通宝便象乱世后的前朝遗老似的,自命为重整残局的识途老马。他朝朝暮暮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哓哓不休地讲着田里的事,讲他自己少壮的时候怎样勤奋,讲他自己的老子怎样永不灰心地做着,做着,终于创立了那份家当。每逢他到田里去了一趟回来,就大声喊道:?

“明天,后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鬼迷了么?还不打算打算肥料?”?

“上年还剩下一包肥田粉在这里呀!”?

阿四有气无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宝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儿子说:?

“什么肥田粉!毒药!洋鬼子害人的毒药!我就知道祖宗传下来的豆饼好!豆饼力道长!肥田粉吊过了壮气,那田还能用么?今年一定要用豆饼了!”?

“那来的钱去买一张饼呢?就是剩下来那包粉,人家也说隔年货会走掉了力,总得搀一半新的;可是买粉的钱也没有法子想呀!”?

“放屁!照你说,就不用种田了!不种田,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还债?”?

老通宝跳着脚咆哮,手指头戳到阿四的脸上。阿四苦着脸叹气。他知道老子的话不错,他们只有在田里打算半年的衣食,甚至还债;可是近年来的经验又使他知道借了债来做本钱种田,简直是替债主做牛马,——牛马至少还能吃饱,他一家却是吃不饱。“还种什么田!白忙!”——四大娘也时常这么说。他们夫妇俩早就觉得多多头所谓“乡下人欠了债就算一世完了”这句话真不错。然而除了种田有别的活路么?因此他们夫妇俩最近的决议也不过是:决不为了种田要本钱而再借债。?

看见儿子总是不作声,老通宝赌气,说是“不再管他们的账”了。当天下午他就跑到镇里,把儿子的“败家相”告诉了亲家张老头儿,又告诉了小陈老爷;两位都劝老通宝看破些,“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一天,老通宝就住在镇上过夜。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小陈老爷刚刚抽足了鸦片打算睡觉,老通宝突然来借钱了。数目不多,一张豆饼的代价。一心想睡觉的小陈老爷再三推托不开,只好答应出面到豆饼行去赊。?

豆饼拿到手后,老通宝就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家后他把那饼放在廊檐下,却板起了脸孔对儿子媳妇说:?

“死了才不来管你们呀!什么债,你们不要多问,你们只替我做!”?

春蚕时期的幻想,现在又在老通宝的倔强的头脑里蓬勃发长,正和田里那些秧一样。天天是全黄色的好太阳,微微的风,那些秧就同有人在那里拔似的长得非常快。河里的水却也飞快地往下缩。水车也拿出来摆在埂头了。阿四一个人忙不过来。老通宝也上去踏了十多转就觉得腰酸腿重气喘。“哎!”叹了一声,他只好爬下来,让四大娘上去接班。稻发疯似的长起来,也发疯似的要水喝。每天的太阳却又象火龙似的把河里的水一寸一寸地喝干。村坊里到处嚷着“水车上要人”,到处拉人帮忙踏一班。荷花家今年只种了些杂粮,她和她那不声不响的可怜相的丈夫是比较空闲的,人们也就忘记了荷花是“白虎星”,三处四处拉他们夫妇俩走到车上替一班。陆福庆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们兄妹俩就常常来帮老通宝家。只有那多多头,因为老通宝死不要见他,村里很少来;有时来了,只去帮别人家的忙。?

每天早上人们起来看见天象一块青石板似的晴朗,就都皱了眉头。偶尔薄暮时分天空有几片白云,全村的人就欢呼起来。老太婆眯着老花眼望着天空念佛。但是一次一次只是空高兴。扣到一个足月,也没下过一滴雨呀!?

老通宝家的田因为地段高,特别困难。好容易从那干涸的河里车起了浑浊的泥水来,经过那六七丈远的沟,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田里那些壮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贫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见得黄萎了。老通宝看着心疼,急得搓手跺脚没有办法。阿四哭丧着脸不开口。四大娘冷一句热一句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没有巴望的了,白费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张豆饼的债!?

“只要有水,今年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

老通宝听到不耐烦的时候,软软地这样回答。四大娘立刻叫了起来:?

“呀!水,水!这点子水,就好比我们的血呀!一古脑儿只有我和阿四,再搭上陆家哥哥妹妹俩算一个,三个人能有多少血?磨了这个把月,也干了呀!多多头是一个生力,你又不要他来!呀——呀——”?

“当真叫多多头来罢!他比得上一条牛!”?

阿四也抢着说,对老婆努了一下嘴巴。?

老通宝不作声,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多多头就笑嘻嘻地来帮着踏车了。可是已经太迟。河水干到只剩河中心的一泓,阿四他们接了三道戽,这才够得到水头,然而半天以后就不行了,任凭多多头力大如牛,也车不起水来。靠西边,离开他们那水车地位四五丈远,水就深些,多多头站在那里没到腰。可是那边没有埂头,没法排水车。如果晚上老天不下雨,老通宝家的稻就此完了。?

不单是老通宝家,村里谁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内就要干裂的象龟甲呀!人们爬到高树上向四下里张望。青石板似的一个天,简直没有半点云彩。?

唯一的办法是到镇上去租一架“洋水车”来救急。老通宝一听到“洋”字,就有点不高兴。况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车会有那么大的法力。去年发大水的时候,邻村的农民租用过那洋水车。老通宝虽未目睹,却曾听得那爱管闲事的黄道士啧啧称羡。但那是“踏大水车”呀,如今却要从半里路外吸水过来,怕不灵罢?正在这样怀疑着的老通宝还没开口,四大娘却先愤愤地叫了起来:?

“洋水车倒好。可是租钱呢?没有钱呀!听说踏满一爿田就要一块多钱!”?

“天老爷显灵。今晚上落一场雨,就好了!”?

老通宝也决定了主意了。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简陋不堪的“财神堂”前磕了许多响头,许了大大的愿心。?

这一夜,因为无水可车,阿四他们倒呼呼地睡了一个饱。老通宝整夜没有合眼。听见有什么簌簌的响声,便以为是在下雨了,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到廊檐口望着天。并没有雨,但也没有星,天是一张灰色的脸。老通宝在失望之下还有点希望,于是又跪在地下祷告。到他第三次这样爬起床来探望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他就跑到田里去看他那宝贝的稻。夜来露水是有的,稻比白天在骄阳下稍稍显得青健。但是田里的泥土已经干裂,有几处简直把手指头压上去不觉得软。老通宝心跳得卜卜地响。他知道过一会儿来了太阳光一照,这些稻准定是没命的,他一家也就没命了。?

他回到自家门前的稻场上。一轮血红的太阳正在东方天边探出头来。稻场前那差不多干到底的小河长满了一身的野草。本村坊的人又利用那河滩种了些玉蜀黍,现在都象人那样高了。五六个人站在那玉蜀黍旁边吵架似的嚷着。老通宝惘然走过去,也站在那伙人旁边。他们都是村里人,正在商量大家打伙儿去租用镇上那条“洋水车”。他们中间一个叫李老虎的说:?

“要租,就得赶快!洋水车天天有生意。昨晚上说是今天还没定出,你去迟了就扑一个空,那不是糟糕?老通宝,你也来一股罢?”?

老通宝瞪着眼发怔,好象没有听明白。有两个念头填满了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一个是怕的“洋水车”也未必灵,又一个是没有钱。而且他打算等别人用过了洋水车,当真灵,然后他再来试一下。钱呢,也许可以欠几天。?

这天上午,老通宝和阿四他们就象守着一个没有希望的病人似的在圩头下埂头上来来回回打磨旋。稻是一刻比一刻“不象”了,最初垂着头,后来就折腰,田里的泥土啧啧地发出燥裂的叹息。河里已经无水可车,村坊里的人全都闲着。有几个站在村外的小桥上,焦灼地望着那还没见来的医稻的郎中,——那洋水车!?

正午时分,毒太阳就同火烫一般,那些守在小桥上的人忽然发一声喊:来了!一条小船上装着一副机器,——那就是洋水车!看去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然而这东西据说抽起水来比七八个壮健男人还厉害。全村坊的人全出来观看了。老通宝和他的儿子也在内。他们看见那装着机器的船并不拢岸,就那么着泊在河心,却把几丈长臂膊粗的发亮的软管子拖到岸上,又搁在田横埂头。?

“水就从这管口里出来,灌到田里!”?

管理那软管子的镇上人很卖弄似的对旁边的乡下人说。?

突然,那船上的机器发喘似的叫起来。接着,咕的一声,第一口水从软管子口里吐出来了,于是就汩汩汩地直泻,一点也不为难。村里人看着,嚷着,笑着,忘记了这水是要花钱的。?

老通宝站得略远些,瞪出了眼睛,注意地看着。他以为船上那突突地响着的家伙里一定躲着什么妖怪,——也许就是镇上土地庙前那池潭里的泥鳅精,而水就着泥鳅精吐的涎沫,而且说不定到晚上这泥鳅精又会悄悄地来把它此刻所吐的涎沫收回去,于是明天镇上人再来骗钱。?

但是这个一切的狐疑始终敌不住那绿汪汪的水的诱惑。当那洋水车灌好了第二爿田的时候,老通宝决定主意请教这“泥鳅精”,而且决定主意夜里拿着锄头守在田里,防那泥鳅精来偷回它的唾沫。?

他也不和儿子媳妇商量,径拉了黄道士和李老虎做保人,担保了二分月息的八块钱,就取得船上人的同意,也叫那软管子到他田里放水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田里平铺着一寸深的油绿绿的水,微风吹着,水皱的象老太婆的脸。老通宝看着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唠唠叨叨聒着“又是八块钱的债”!八块钱诚然不是小事,但收起米不是可以卖十块钱一担么?去年糙米也还卖到十一块半呀!一切的幻想又在老通宝心里复活。?

阿四仍然摆着一张哭丧脸,呆呆地对田里发怔。水是有了,那些稻依然垂头弯腰,没有活态。水来得太迟,这些娇嫩的稻已经被太阳晒脱了力。?

“今晚上用一点肥田粉,明后天就会好起来。”?

忽然多多头的声音在阿四耳边响。阿四心就一跳。可不是,还有一包肥田粉,没有用过呀!现在是用当其时了。吊完了地里的壮气么?管他的!但是猛不防老通宝在那边也听得多多头那句话,这老头子就象疯老虎似的扑过来喊道:?

“毒药!小长毛的冤鬼,杀胚!你要下毒药么?”?

大家劝着,把老通宝拉开。肥田粉的事,就此不提了。老通宝余怒未息地对阿四说:?

“你看!过一夜,就会好的!什么肥田粉,毒药!”?

于是既怕那泥鳅精来收回唾液,又怕阿四他们偷偷地去下肥田粉,这一夜里,老通宝抵死也要在田塍上看守了。他不肯轻易传授他的“独得之秘”,他不说是防着泥鳅精,只说恐怕多多头串通了阿四还要来胡闹。他那顽固是有名的!?

一夜平安过去了,泥鳅精并没来收回它的水,阿四和多多头也没胡闹。可是那稻照旧奄奄无生气,而且有几处比昨天更坏。老通宝疑惑是泥鳅精的唾液到底不行,然而别人家田里的稻都很青健。四大娘噪得满天红,说是“老糊涂断送了一家的性命”。老通宝急得脸上泛成猪肝色。陆福庆劝他们用肥田粉试试看,或者还中用,老通宝呆瞪着眼睛只不作声。那边阿四和多多头早已拿出肥田粉来撒布了。老通宝别转脸去不愿意看。?

以后接连两天居然没有那烫得皮肤上起泡的毒太阳。田里水还有半寸光景。稻又生青壮健起来了。老通宝还是不肯承认肥田粉的效力,但也不再说是毒药了。阴天以后又是萧萧索索的小雨。雨过后有微温的太阳光。稻更长得有精神了。全村坊的人都松一口气,现在有命了:天老爷还是生眼睛的!?

接着是凉爽的秋风来了。四十多天的亢旱酷热已成为过去的噩梦。村坊里的人全有喜色。经验告诉他们这收成不会坏。“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老通宝更断言着“有四担米的收成”,是一个大熟年!有时他小心地抚着那重甸甸下垂的稻穗,便幻想到也许竟有五担的收成,而且粒粒谷都是那么壮实!?

同时他的心里便打着算盘:少些说,是四担半吧,他总共可以收这么四十担;完了八八六担四的租米,也剩三十来担;十块钱一担,也有三百元,那不是他的债清了一大半?他觉得十块钱一担是最低的价格!?

只要一次好收成,乡下人就可以翻身,天老爷到底是生眼睛的!?

但是镇上的商人却也生着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只看见自己的利益,就只看见铜钱,稻还没收割,镇上的米价就跌了!到乡下人收获他们几个月辛苦的生产,把那粒粒壮实的谷打落到稻筒里的时候,镇上的米价飞快地跌到六元一石!再到乡下人不怕眼睛盲地砻谷的时候,镇上的米价跌到一担糙米只值四元!最后,乡下人挑了糙米上市,就是三元一担也不容易出脱!米店的老板冷冷地看着哭丧着脸的乡下人,爱理不理似的冷冷地说:?

“这还是今天的盘子呀!明天还要跌!”?

然而讨债的人却川流不绝地在村坊里跑,汹汹然嚷着骂着。请他们收米罢?好的!糙米两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老通宝幻想的肥皂泡整个爆破了!全村坊的农民哭着,嚷着,骂着。“还种什么田!白辛苦了一阵子,还欠债!”——四大娘发疯似的见到人就说这一句话。?

春蚕的惨痛经验作成了老通宝一场大病,现在这秋收的惨痛经验便送了他一条命。当他断气的时候,舌头已经僵硬不能说话,眼睛却还是明朗朗的;他的眼睛看着多多头似乎说:“真想不到你是对的!真奇怪!”?

一九三三年一月

3..?残冬???

矛盾???

一????

连刮了几阵西北风,村里的树枝都变成光胳膊。小河边的衰草也由金黄转成灰黄,有几处焦黑的一大块,那是顽童放的野火。???

太阳好的日子,偶然也有一只瘦狗躺在稻场上;偶然也有一二个村里人,还穿着破夹袄,拱起了肩头,蹲在太阳底下捉虱子。要是阴天,西北风吹那些树枝叉叉地响,彤云象快马似的跑过天空,稻场上就没有活东西的影踪了。全个村庄就同死了的一样。全个村庄,一望只是死样的灰白。???

只有村北那个张家坟园独自葱茏翠绿,这是镇上张财主的祖坟,松柏又多又大。???

这又是村里人的克星。因为偶尔那坟上的松树少了一棵——有些客籍人常到各处坟园去偷树,张财主就要村里人赔偿。???

这一天,太阳光只是淡黄的,西北风吹那些枯枝苏苏地响,然而稻场上破例有了人了。???

被人家叫做“白虎星”的荷花指手划脚地嚷道:???

“刚才我去看了来,可不是,一棵!地下的木屑还是香喷喷的。这伙贼,一定是今天早上。嘿,还是这么大的一棵!”???

说着,就用手比着那松树的大小。???

听的人都皱了眉头叹气。???

“赶快去通知张财主——”???

有人轻声说了这么半句,就被旁人截住;那些人齐声喊道:???

“赶紧通知他,那老剥皮就饶过我们么?哼!”???

“捱得一天是一天!等到老剥皮晓得了,那时再碰运气。”???

过了一会儿,荷花的丈夫根生出了这个主意。却不料荷花第一个就反对:???

“碰什么运气呢?那时就有钱赔他么?有钱,也不该我们来赔!我们又没吃张剥皮的饭,用张剥皮的钱,干么要我们管他坟上的树?”???

“他不同你讲理呀!去年李老虎出头跟他骂了几句,他就叫了警察来捉老虎去坐牢。”???

阿四也插嘴说。???

“害人的贼!”???

四大娘带着哭声骂了一句,心里却也赞成李根生的主意。???

于是大家都骂那伙偷树贼来出气了。他们都断定是邻近那班种“荡田”的客籍人。只有“弯舌头”才下得这般“辣手”。因为那伙“弯舌头”也吃过张剥皮的亏,今番偷树,是报仇。可是却害了别人哩!就有人主张到那边的“茅草棚”里“起赃”。???

没有开过口的多多头再也忍不住了,好象跟谁吵架似的,他叫道:???

“起赃么?倒是好主意!你又不是张剥皮的灰子灰孙,倒要你瞎起劲?”???

“噢,噢,噢!你——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你不偷树好了,干么要你着急呢?”???

主张去“起赃”的赵阿大也不肯让步。李根生拉开了多多头,好象安慰他似的乱嘈嘈地说道:???

“说说罢了,谁去起赃呢!吵什么嘴!”???

“不是这么说的!人家偷了树,并不是存心来害我们。回头我们要吃张剥皮的亏,那是张剥皮该死!干么倒去帮他捉人搜赃?人家和我并没有交情,可是——”???

多多头一面分辩着,一面早被他哥哥拉进屋里去了。???

“该死的张剥皮!”???

大家也这么恨恨地说了一句。几个男人就走开了,稻场上就剩下荷花和四大娘,呆呆地望着那边一团翠绿的张家坟。忽然象是揭去了一层幔,眼前一亮,淡黄色的太阳光变做金黄了。风也停止。这两个女人仰脸朝天松一口气,便不约而同的蹲了下去,享受那温暖的太阳。???

荷花在镇上做过丫头,知道张财主的细底,悄悄地对四大娘说道:???

“张剥皮自己才是贼呢!他坐地分赃。”???

“哦!——”???

“贩私盐的,贩鸦片的,他全有来往!去年不是到了一伙偷牛贼么?专偷客民的牛,也偷到镇上的粉坊里;张剥皮他——就是窝家!”???

“难道官府不晓得么?”???

“哦!局长么?局长自己也通强盗!”???

荷花说时挤着眼睛把嘴唇皮一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近来这荷花瘦得多了,皮色是白里泛青,一张大嘴更加显得和她的细眼睛不相称。???

四大娘摇着头叹一口气,忽然站起来发恨地说:???

“怪道多多头老是说规规矩矩做人就活不了命呀!——”???

“不错,世界要反乱了!”???

“小宝的阿爹也说长毛要来呢!听说还有女长毛。你知道我们家里有一把长毛刀。……可是,我的爸爸说,真命天子还没出世。”???

“呸!出世不出世,他倒晓得么?玉皇大帝告诉他的么?上月里西方天边有一个星红暴暴的,酒盅那么大,生八只角,这就是真命天子的本命星呀!八只角就是下凡八年了,还说没出世,——”???

“那是反王!我的老头子说是反王!你懂得什么!白虎星!???

“咦,咦,咦!”???

荷花跳了起来,细眼睛眯紧了,怒气冲冲地瞅着四大娘。???

这两个女人恶狠狠地对看了一会儿,旧怨仇便乘机发作;四大娘向来看不起荷花,说她“丫头出身,轻骨头,臭花娘子①”。荷花呢,因为也不是“好惹的”,曾经使暗计,想冲克四大娘家的蚕花。两人总有半年多工夫见面不打招呼。直到新近四大娘的公公老通宝死了,这贴邻的两个女人方才又象是邻舍了。现在却又为了一点不相干的事,争吵起来,各人都觉得自己不错。???

末了,四大娘用劲地啐了一声,朝地下吐一口唾沫,正打算“小事化为无事”,抽身走开了。但是荷花的脾气宁愿挨一顿打,却受不住这样“文明式”的无言的侮辱;她跳前一步,怪声嚷道:???

“骂了人家一句就想溜的,不是好货!”???

“你是贱货!白虎星!”???

四大娘也回骂,仍旧走。但是她并不回家,却走到小河那边去。荷花看见挑不起四大娘的火性,便觉得很寂寞;她是爱“热闹”的,即使是吵架的热闹,即使吵架的结果是她吃亏,——她被打了,她也不后悔。她觉得打架吃亏总比没有人理睬她好些。她最恨的是人家不把她当一个“人”!她做丫头的时候,主人当她是一件东西,主人当她是没有灵性的东西,比猫狗都不如;然而荷花自己知道自己是有灵性的。她之所以痛恨她那旧主人,这也是一个原因。???

从丫头变做李根生老婆的当儿,荷花很高兴。为的她从此可以当个人了。然而不幸,她嫁来半个月后,根生就患了一场大病,接着是瘟羊瘟鸡;于是她就得了个恶名:白虎星!她在村里又不是“人”了!但也因为到底是在乡村,——荷花就发明了反抗的法子。她找机会和同村的女人吵嘴,和同村的单身男人胡调。只在吵架与胡调时,她感觉到几分“我也是一个人”的味儿。???

春蚕以后大家没有饭吃,乱轰轰地抢米店吃大户的时候,荷花的“人”的资格大见增进。也好久没有听得她那最痛心的诨名:白虎星。她自己呢,也“规矩”些了。但是现在四大娘又挑起了那旧疮疤,并且摆出了不屑跟荷花吵嘴的神气。???

看着四大娘走向小河边去的后影,荷花咬着牙齿,心里的悲痛比挨打还厉害些。???

西北风忽然转劲了。荷花听去,那风也在骂她:虎,虎,虎!???

走到了小河边的四大娘也蓦地站住,回头来望了荷花一眼又赶快转过脸去,吐了一口唾沫。这好比火上添油!荷花怒喊一声,就向四大娘奔去。但是刚跑了两步,荷花脚下猛的一绊,就扑地一交,跌得眼前发昏。???

“哈,哈,哈!白虎星!”???

四大娘站得远远地笑骂。同时小河对面的稻场上也跑来了一个女子,也拍着手笑。她叫做六宝,也是荷花的对头。???

“呃,呃,有本事的不要逃走!”???

荷花坐在地上,仰起了她的扁脸孔,一边喘气,一边恨恨地叫骂。她这一交跌得不轻,尾尻骨上就象火烧似的发痛;可是她忘记了痛,她一心想着怎样出这口恶气。对方是两个人了,骂呢,六宝的一张嘴,村里有名,那么打架罢,她们是两个!荷花一边爬起来,一边心里踌躇。刚好这时候有人从东边走来,荷花一眼瞥见,就改换了主意。???

二????

来人就是黄道士。自从老通宝死后,这黄道士便少了一个谈天说地的对手,村里的年青人也不大理睬他;大家忘记了村里还有他这“怪东西”。本来他也是种田的,甲子年上被军队拉去挑子弹,去的时候田里刚在分秧,回来时已经腊尽,总算赶到家吃了年夜饭,他的老婆就死了;从此剩下他一个光身子,爽性卖了他那两亩多田,只留下一小条的“埂头”种些菜蔬挑到镇上去卖,倒也一年一年混得过。有时接连四五天村里不见他这个人。到镇上去赶市回来的,就说黄道士又把卖菜的钱都喝了酒,白天红着脸坐在文昌阁下的测字摊头听那个测字老姜讲“新闻”,晚上睡在东岳庙的供桌底下。???

这样在镇上混得久了,黄道士在村里就成为“怪东西”。他嘴里常有些镇上人的“口头禅”,又象是念经,又象是背书,村里人听不懂,也不愿听。???

最近,卖菜的钱不够饱肚子,黄道士也戒酒了。他偶然到镇上去,至多半天就回来。回来后就蹲在小河边的树根上,瞪大了眼睛。要是有人走过他眼前,朝他看了一眼,他就跳起来拉住了那人喊道:“世界要反乱了!东北方——东北方出了真命天子!”于是他就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人家听不懂的话,直到人家吐了一口唾沫逃走。???

但在西北风扫过了这村庄以后,小河边的树根上也不见有瞪大了眼睛蹲着的黄道士。他躲在他那破屋子里,悉悉苏苏地不知道干些什么。有人在那扇破板门外偷偷地看过,说是这“怪东西”在那里拜四方,屋子里供着三个小小的草人儿。???

村里的年青人都说黄道士着了“鬼迷”,可是老婆子和小孩子却就赶着黄道士问他那三个草人儿是什么神。后来村里的年青女人也要追问根底了。黄道士的回答却总是躲躲闪闪的,并且把他板门上的破缝儿都糊了纸。???

然而黄道士只不肯讲他的三个草人罢了,别的浑话是很多的。荷花所说的什么“出角红星”就是拾了黄道士的牙慧。所以现在看见黄道士瞪大着眼睛走了来,荷花便赶快迎上去。她想拉这黄道士做帮手,对付那四大娘和六宝。???

“喂,喂,黄道士,你看!四大娘说那颗红星是反王啦!真是热昏!”???

荷花大声嚷着,就转脸朝那两个女人狂笑。可是刚才忘记了的尾尻骨疼痛却忽然感到了,立刻笑脸变成了哭脸,双手捧住了屁股。???

黄道士的眼睛瞪得更大,看看六宝她们,又看看荷花,然后摇着头,念咒似的说:???

“托塔李天王,哪叱三太子,二郎神,嘿,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外孙!……啊,四大娘,真命天子出世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喏!南京脚下有一座山,山边有一个开豆腐店的老头子,天天起五更磨豆腐,喏!天天,笃笃笃!有人敲店板,问那老头子:‘天亮了没有哪?天亮了没有哪?’哈哈,自然天没亮呵,老头子就回答‘没有!’他不知道这问的人就是真命天子!”???

“要是回答他‘天亮了’就怎样?”???

走近来的六宝抢着说,眼睛钉住了黄道士的面孔。???

“说是‘天亮了’么?那就,那就——”???

黄道士皱了眉头,一连说了几个“那就”,又眯细了眼睛看天,很神秘地摇着头。???

“那就是我们穷人翻身!”???

荷花等得不耐烦,就冲着六宝的脸大声叫喊,同时又忘记了屁股痛。???

“嗳,可不是!总有点好处落到我们头上呢!比方说,三年不用完租。”???

黄道士松一口气说,心里感激着荷花。???

但是六宝这大姑娘粗中有细,一定要根究,倘是回答了“天亮”就怎样。她不理荷花,只逼着黄道士,四大娘却在旁边呆着脸喃喃地自语道:???

“豆腐店的老头子早点回答‘天亮了’,多么好呢!”???

“哪里成?哪里成!他不能犯天条,天机不可泄漏!——呀,回答了‘天亮’就怎样么?咳,咳,六宝,那就,天兵天将下来,帮着真命天子打天下!”???

“哦!”???

六宝还是不很满意黄道士的回答,但也不再追问,只扁起了嘴唇摇头。???

忽然荷花哈哈地笑了。她看见六宝那扁着嘴的神气,就想要替六宝起一个诨名。???

“豆腐店的老头子也是星宿下凡的罢?喂,喂,黄道士,你怎么知道那敲门问‘天亮’的就是真命天子?他是个什么样儿?”???

四大娘又轻声问。???

黄道士似乎不耐烦了,就冷笑着回答道:???

“我怎么会知道呀?我自然会知道。豆腐店老头子么?总该有点来历。笃笃笃,天天这么敲着他的店板。懂么?敲他的店板,不敲别人家的!‘天亮了没有?天亮了没有?’天天是问这一句!老头子就听得声音,并没见过面。他敢去偷看么?不行!犯了天条,雷打!不过那一定是真命天子!”???

说到最后一句,黄道士板着脸,又瞪大了眼睛,那神气很可怕。听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就好象听得那笃笃的叩门声。???

西北风扑面吹来,那四个人都冷的发抖。六宝抹下一把鼻涕,擦着眼睛,忽又问道:???

“你那三个草人呢!”???

“那也有道理。——有道理的!”???

黄道士泛起了眼白,很卖弄似地回答。随即他举起左手,伸出一个中指,向北方天空连指了几下,他的脸色更严重了。三个女人的眼光也跟着黄道士的中指一齐看着那天空的北方。四大娘觉得黄道士的瘦黑指头就象在空中戳住了什么似的,她的心有点跳。???

“那一方出真命天子,那一方就有血光!懂么?血光!”黄道士看着那三个女人厉声说,眼睛瞪得更大。???

三个女人都吃了一惊。究竟“血光”是什么意思,她们原也不很明白。但在黄道士那种严重的口气下,她们就好象懂得了。特别是那四大娘,忽然福至心灵,晓得所谓“血光”就是死了许多人,而且一定要死许多人,因为出产真命天子的地方不能没有代价。???

黄道士再举起左手,伸出中指,向北方天空指了三下,四大娘的心就是卜卜地三跳。蓦地黄道士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闷着声音似的又说道:???

“这里,这里,也有血光!半年罢,一年罢,你们都要做刀下的鬼,村坊要烧白!”???

于是他低下了头,嘴唇翕翕地动,象是念咒又象是抖。三个女人都叹了一口气。荷花看着六宝,似乎说:“先死的,看是你呢是我!”六宝却钉住了黄道士的面孔看,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末了,四大娘绝望似的吐出了半句:???

“没有救星了么?那可——”???

黄道士忽然跳起来,吵架似的呵斥道:???

“谁说!我叫三个草人去顶刀头了!七七四十九天,还差几天。——把你的时辰八字写来,外加五百钱,草人就替了你的灾难,懂么?还差几天。”???

“那么真命天子呢,几时来?”???

荷花又觉得尾尻骨上隐隐有点痛,便又提起了这话来。黄道士瞪大了眼睛向前看,好象没有听到荷花那句话。北风劈面吹来,吹得人流眼泪了。那边张家坟上的许多松树呼呼地响着。黄道士把中指在眼眶上抹了一下,就板起面孔说道:???

“几时来么?等那边张家坟的松树都砍光了,那时就来!”???

“呵,呵,松树!”???

三个女人齐声喊了起来。她们的眼里一齐闪着恐惧和希望的光。少了一棵松树就要受张剥皮的压迫,她们是恐惧的;然而这恐惧后面就伏着希望么?这样在恐惧与希望的交织线下,她们对于黄道士的信口开河,就不知不觉发生了多少信仰。???

三????

四大娘心魂不定了好几天。因为她的丈夫阿四还想种“租田”,而她的父亲张财发却劝她去做女佣,——吃出一张嘴,多少也还有几块钱的工钱。她想想父亲的话不错。但是阿四不种田又干什么呢?男人到镇上去找工作,比女人还难。要是仍旧种田,那么家里就需要四大娘这一双做手。???

多多头另是一种意见,他气冲冲地说:???

“租田来种么?你做断了脊梁骨还要饿肚子呢!年成好,一亩田收了三担米,五亩田十五担,去了‘一五得五,三五十五’六石五斗的租米,剩下那么一点留着自家吃罢,可是欠出的债要不要利息,肥料要不要本钱?你打打算盘刚好是白做,自家连粥也没得吃!”???

阿四苦着脸不作声。他也知道种租田不是活路。四大娘做女佣多少能赚几个钱,就是他自己呢,做做短工也混一口饭,但是有个什么东西梗在他的心头,他总觉得那样办就是他这一世完了。他望着老婆的脸,等待她的主意。多多头却又接着说道:???

“不要三心两意了!现在——田,地,都卖得精光;又欠了一身的债,这三间破屋也不是自己的,还死守在这里干么?依我说,你们两个到镇上去‘吃人家饭’,老头子借的债,他妈的,不管!”???

“小宝只好寄在他的外公身边,——”???

四大娘惘然呐出了半句,猛的又缩住了。“外公”也没有家,也是“吃人家饭”,况且已经为的带着小孙子在身边,“东家”常有闲话,再加一个外孙,恐怕不行罢?也许会连累到外公打破饭碗。镇上人家都不喜欢雇了个佣人却带着小孩。……想到这些,四大娘就觉得“吃人家饭”也是为难。???

“我都想过了,就是小把戏没有地方去呀!”阿四看着他老婆的面孔说,差不多要哭出来。???

“嘿嘿!你这样没有主意的人,少有少见!我带了小宝去,包你有吃有穿!到底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又不是三岁半要吃奶的!”???

多多头不耐烦极了,就象要跟他哥哥吵架似的嚷着。???

阿四苦着脸只是摇头。四大娘早已连声反对了:???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的!唉,唉,象个什么!一家人七零八落!一份人家拆散,不行的!怎么就把人家拆散?”???

“哼,哼,乱世年成,饿死的人家上千上万,拆散算得什么!这年成死一个人好比一条狗,拆散一下算得什么!”???

多多头暴躁地咬着牙齿说。他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的哥哥嫂嫂,怒冲冲地就象要把这一对没有主意的人儿一口吞下去。???

因为多多头发脾气,阿四和四大娘就不再开口了。他们却也觉得多多头这一番怒骂爽辣辣地怪受用似的。梗在阿四心头的那块东西,——使他只想照老样子种田,即使是种的租田,使他总觉得“吃人家饭”不是路,使他老是哭丧着脸打不起主意的那块东西,现在好象被多多头一脚踢破露出那里边的核心。原来就是“不肯拆散他那个家”!???

因为他们向来有一个家,而且还是“自田自地”过得去的家,他们就以为做人的意义无非为要维持这“家”,现在要他们拆散了这家去过“浮尸”样的生活,那非但是对不起祖宗,并且也对不起他们的孩子——小宝。“家”,久已成为他们的信仰。刚刚变成为无产无家的他们怎样就能忘记了这久长生根了的信仰呵!???

然而多多头的话却又象一把尖刀戳穿了他们的心,——他们的信仰。“乱世年成,人家拆散,算得什么呢!死一个人,好比一条狗!”四大娘愈想愈苦,就哭起来了。???

“多早晚真命天子才来呢?黄道士的三个草人灵不灵?”???

在悲泣中,她又这么想,仿佛看见了一道光明。????

四????

一天一天更加冷了。也下过雪。菜蔬冻坏了许多。村里人再没有东西送到镇上去换米了,有好多天,村和镇断绝了交通。全村的人都在饥饿中。???

有人忽然发见了桑树的根也可以吃,和芋头差不多。于是大家就掘桑根。???

四大娘看见了桑树就象碰着了仇人。为的他家就伤在养蚕里,也为的这块桑地已经抵给债主。虽然往常她把桑树当作性命。???

村里少了几个青年人:六宝的哥哥福庆,和镇上张剥皮闹过的李老虎,还有多多头,忽然都不知去向。但村里人谁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倒是那张家坟园里的松树。即使是下雪天,也有人去看那坟上的松树到底还剩几棵。上次黄道士那一派胡言早就传遍了全村,而且很多人相信。???

黄道士破屋里的三个草人身上渐渐多些纸条,写着一些村里人的“八字”。四大娘的儿子小宝的“八字”也在内。四大娘还在设法再积五百个钱也替她丈夫去挂个纸条儿。???

女人中间就只有六宝不很相信黄道士的浑话。可是她也不在村里了。有人说她到上海去“进厂”了,也有人说她就在镇上。???

将近“冬至”的时候,忽然村里又纷纷传说,真命天子原来就出在邻村,叫做七家浜的小地方。村里的赵阿大就同亲眼看过似的,在稻场上讲那个“真命天子”的故事:???

“不过十一二岁呢,和小宝差不多高。也是鼻涕拖有寸把长。……”???

站在旁边听的人就轰然笑了。赵阿大的脸立刻涨红,大声喊道:???

“不相信,就自己去看罢!‘真人不露相’?嗨,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慢点儿,等我想一想。对了,是今年夏天的时候,这孩子,真命天子,一场大病,死去三日三夜。醒来后就是‘金口’了!人家本来也不知道。八月半那天,他跟了人家去拔芋头,田塍上有一块大石头——就是大石头,他喊一声‘滚开’,当真!那石头就骨碌碌地滚开了!他是金口!”???

听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赵阿大,又转脸去看四大娘背后的瘦得不成样子的小宝。???

有人松一口气似的小声说:???

“本来真命天子早该出世了!”???

“金口还说了些什么?阿大!”???

阿四不满足地追问。但是赵阿大瞪出了眼睛,张大着嘴巴,没有回答。他是不会撒谎的,有一句说一句,不能再添多。过一会儿,他发急了似的乱嚷道:???

“各村坊里都讲开了,‘人’是在那里!十一二岁,拖鼻涕,跟小宝差不多!”???

“唉!还只得十一二岁!等到他坐龙庭,我的骨头快烂光了!”???

四大娘忽然插嘴说,怕冷似的拱起了两个肩膀。???

“谁说!当作是慢的,反而快!有文曲星武曲星帮忙呢!福气大的人,十一二岁也就坐上龙庭了!要等到你骨头烂,大家都没命了!”???

荷花找到机会,就跟四大娘抬杠。???

“你也是‘金口’么?不要脸!”???

四大娘回骂,心里也觉得荷花的话大概不错,而且盼望它不错;可是当着那么多人面前,四大娘嘴里怎么肯认输。这两个女人又要吵起来了。黄道士一向没开口,这时他便拦在中间说道:???

“自家人吵什么!可是,阿大,七家浜离这里多少路!不到‘一九’罢?那,我们村坊正罩在‘血光’里了!几天前,桥头小庙里的菩萨淌眼泪,河里的水发红光,——哦!快了!半年,一年!——记牢!”???

最后两个字象猫头鹰叫,听的人都打了个寒噤,希望中夹着害怕。黄道士三个古怪草人都浮出在众人眼前了,草人上挂着一些纸条。于是已经花了五百文的人不由得松一口气,虔诚地望着黄道士的面孔。???

“这几天里,松树砍去了三棵!”???

荷花喃喃地说,脸向着村北的一团青绿的张家坟。???

大家都会意似的点头。有几个嘴里放出轻松的一声嘘。赵阿大料不到真命天子的故事会引出这样严重的结果,心里着实惊慌。他还没在黄道士的草人身上挂一纸条儿,他和老婆为了这件事还闹过一场,现在好象要照老婆的意思破费几文了。五百个钱虽是大数目,可是他想来倒还有办法。保卫团捐,他已经欠了一个月,爽性再欠一个月,那不就有了么?派到他头上的捐是第三等,每月一角。???

不单是赵阿大存了这样的心。早已有人把保卫团捐移到黄道士的草人身上了。他们都是会打算盘的:保卫团捐是每月一角,——也有的派到每月二角,可是黄道士的草人却只要一次的五百文就够了,并且村里人也不相信那驻在村外三里远的土地庙里的什么“三甲联合队”的三条枪会有多少力量。在乡下人眼里,那什么“三甲联合队”队长,班长,兵,共计三人三条枪,远不及黄道士的三个草人能够保佑村坊。???

他们也不相信那“三甲联合队”真是来保卫他们什么。那三条枪是七月里来的,正当乡下人没有饭吃,闹哄哄地抢米的时候,饭都没得吃的人,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保卫么?可是那“三甲联合队”三个人“管”的事却不少。并且管事的本领也不小。虽然天气冷,他们三个人成天躲在庙里,???

他们也知道七家浜出了“真命天子”,也知道黄道士家里有什么草人,并且那天赵阿大他们在稻场上说的那些话也都落到他们三个人耳朵里了。???

并且,村里的人不缴保卫团捐却去送钱给黄道士那三个草人的事,也被“三甲联合队”的三个人知道了!???

就在赵阿大讲述“真命天子”故事的三四天以后,“三甲联合队”也把七家浜那个“金口”的拖鼻涕孩子验明本身捉到那土地庙里来了。???

这是在微雨的下午,天空深灰色,雨有随时变作雪的样子。土地庙里暗得很。“三甲联合队”的全体——队长,班长,和士兵,一共三个人,因为出了这一趟远差,都疲倦了,于是队长下命令,就把那孩子锁在土地公公的泥腿上,班长改作“值日官”,士兵改作门岗兼“卫兵”,等到明天再报告基干队请示发落。???

那拖鼻涕的“真命天子”蹲在土地公公泥脚边悄悄地哭。???

队长从军衣袋里掏出一只香烟来,烟已经揉曲了,队长慢慢地把它弄直,吸着了,喷一口烟,就对那“值日官”说道:???

“咱们破了这件案子,您想来该得多少奖赏?”???

“别说奖赏了,听说基干队的棉军衣还没着落。”???

值日官冷冷地回答。于是队长就皱着眉头再喷一口烟。???

天色更加黑了,值日官点上了洋油灯,正想去权代那“卫兵”做“门岗”,好替回那“卫兵”来烧饭,忽然队长双手一拍,站起来拿那洋油灯照到那“真命天子”的脸上,用劲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就摆出老虎威风来,唬吓那孩子道:???

“想做皇帝么?你犯的杀头罪,杀头,懂得么?”???

孩子不敢再哭,也不说话,鼻涕拖有半尺长。???

“同党还有谁?快说!”???

值日官也在旁边吆喝。???

回答是摇头。???

队长生气了,放下洋油灯,抓住了那孩子的头发往后一揿,孩子的脸就朝上了,队长狞视着那拖鼻涕的脏瘦脸儿,厉声骂道:???

“没有耳朵么?谁是同党?招出来,就不打你!”???

“我不知道哟,我只知道拾柴捉草,人家说我的什么,我全不知道。”???

“混蛋!那就打!”???

队长一边骂,一边就揪住那孩子的头到土地公公的泥腿上重重地碰了几下。孩子象杀猪似的哭叫了。土地公公腿上的泥簌簌地落在孩子的头上。???

值日官背卷着手,侧着头,瞧着土地公公脸上蛀剩一半的白胡子。他知道队长的心事,他又瞧出那孩子实在笨得不象人样。等队长怒气稍平,他扯着队长的衣角,在队长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两个人就踅到一边去低声商量。???

孩子头上肿高了好几块,睁大着眼睛发楞,连哭都忘记了。???

“明天把黄道士捉来,就有法子好想。”???

值日官最后这么说了一句,队长点头微笑。再走到那孩子跟前,队长就不象刚才那股凶相,倒很和气地说:???

“小孩子,你是冤枉了,明天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得告诉我,村里那几家有钱?要是你不肯说,好,再打!”???

突然队长的脸又绷紧了,还用脚跺一下。???

孩子仰着脸,浑身都抖了。抖了一会儿,他就摇头,一边就哭。???

“贱狗!不打不招!”???

队长跺着脚咆哮。值日官早拾起一根木柴,只等队长一声命令,就要打了。???

但是庙门外蓦地来了一声狂呼,队长和值日官急转脸去看时,灯光下照见他们那卫兵兼门岗抱着头飞奔进来,后边是黑魆魆几条人影子。值日官丢了木柴就往土地公公座边的小门跑了。队长毕竟有胆,哼了一声,跳起来就取那条挂在泥塑“功曹”身上的快枪,可是枪刚到手,他已经被人家拦腰抱住,接着是兜头吃了一锄头,不曾再哼得一声,就死在地上。???

卫兵被陆福庆捉住,解除了他身上的子弹带。???

“逃走了一个!”???

多多头抹着脸,大声说。队长脑袋里的血溅了多多头一脸和半身。???

“三条枪全在这里了。子弹也齐全。逃走的一个,饶了他罢。”???

这是李老虎的声音。接着,三个人齐声哈哈大笑。???

多多头揪断了那“真命天子”身上的铁链,也拿过洋油灯来照他的脸。这孩子简直吓昏了,定住了眼睛,牙齿抖得格格地响,陆福庆和李老虎搀他起来,又拍着他的胸脯,揪他的头发。孩子惊魂中醒过来,第一声就哭。???

多多头放下洋油灯,笑着说道:???

“哈哈!你就是什么真命天子么?滚你的罢!”???

这时庙门外风赶着雪花,磨旋似的来了。???

一九三三年??????

三十年代旧中国农村悲惨生活的缩影——谈茅盾的《春蚕》、《秋收》和《残冬》????

茅盾于年脱稿震动文坛的长篇巨著《子夜》的同时,写成了优秀的短篇小说《春蚕》。年1月相继作《秋收》,7月又作《残冬》,与《春蚕》合为“农村三部曲”。其内容连续贯串,互有联系,而又各自独立成篇。???

“农村三部曲”,是三十年代旧中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渴望温饱而不得的悲曲。作者以深切的同情与满腔的激愤,围绕着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农村老通宝这一个原是赡足的小康人家渐渐贫困以至破产的全过程的精心描绘,概括了当时广大农民普遍的遭遇,将犀利的笔毫,刺向了那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重重压迫着农民的黑暗世道,说明要摆脱农民悲惨的命运就要起来反抗与斗争,因此使作品具有了重大的社会意义,产生了相当强烈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思想力量。???

故事的背景是年的江南农村。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军事侵略和转嫁经济危机的掠夺与倾销政策,国民党反动派、地主、奸商巧取豪夺的重重剥削压榨,这里的农民已无法维持半饥半饱的生活,任凭他们怎样辛勤地劳动,也还是吃穿不上,个个面带菜色,家家愁眉不展,哪怕是获得了少见的丰收,换来的却是更大的灾难。我们在《春蚕》和《秋收》中,可以看到这幅丰收成灾的图画。???

茅盾说:“我写惯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现在有意识想换一换口味;或者说想从自己所造成的壳子里钻出来。”①将觅取小说题材的目光转移到农村生活上,这正是茅盾“有意识想换一换口味”的尝试,显示了他创作视野的扩大。这种转移不是凭空出现的。他认为:“如果说‘九一八’对太湖沿岸的老百姓震动还不大,‘一二八’战争却象一颗炸弹骤然惊醒了被压抑的沉默的人心,抗日的空气迅速弥漫于江南的城市村镇。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尤其是日本货向农村的倾销所引起的农村中各种矛盾的尖锐变化所造成的农村经济危机,这些积压起来的矛盾,现在都趁着‘一二八’战争这股抗日浪潮迸发了出来,于是农村的题材又有了新的有意义的内容。”②这告诉我们他对农村问题的重视,乃有感于时代的动荡。尽管茅盾自幼在市镇中长大,并未经历过农村生活,他也“不敢冒充是农家子”③,但他所居住的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之间的一年一度的“叶市”,却是亲自目睹过的,因此他熟悉这一带以养蚕作为家庭主要收入的蚕农生活之不幸,更对帝国主义经济掠夺和地主、商人对农民剥削的社会根源有深刻的认识。茅盾有了这方而的生活素材,并没有草率地写成小说。他搞创作,一向都是这样:“我不缺乏新的题材,可我从来不把一眼看见的题材‘带热地’使用,我要多看些,多咀嚼一会,要等到消化了,这才拿来应用,这是我的牢不可破的执拗。”①这里所说的“咀嚼”、“消化”的过程,也就是他对题材进行深入的认识与开掘的过程,亦即作品构思的过程。“农村三部曲”的构思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从而保证了作品对生活反映的深度和概括的广度,并在“思想整理了经验,而经验充实了思想”②,即在作家的形象思维和理论思维结合起来共同起着作用的基础上,出色地表达了“丰收成灾”,农民被迫走上反抗道路的主题。???

“农村三部曲”中的《春蚕》,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臻于高度完美,但《秋收》和《残冬》两篇也有着在“三部曲”中作为整体性存在的价值,三篇小说可以使我们全面地看到农民们从辛勤地劳动到养蚕的“大希望”落空,再经过“吃大户,抢米囤”,直到最后走上武装斗争道路的过程,得到三十年代中国农村的比较完整的印象。???

“农村三部曲”主要是写了老通宝一家的悲剧,其意图是为了让人们从思考悲剧产生的社会原因上来认识三十年代广大农村的严峻现实。“作者处处从侧面入手,用强有力的衬托,将帝国主义经济侵略深入到农村,以及数年来一切兵災、苛捐……种种剥削后的农村的惨酷景象尽量暴露无余”①。这样,就用富有时代气氛的背景来作衬托,以老通宝一家的命运反映了当时所有农家的命运。茅盾说过:“江浙一带以养蚕为主要生产的农村,差不多十家里有九家是同一命运的”②。老通宝一家不分昼夜,忍饥挨饿,可算是绞尽了精力。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全部扑在春蚕大搏战上,但做梦也未想到,蚕花好了,采的茧子竟卖不出去,“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往日“象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的“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老通宝一家无计可施,只得远途跋涉“到无锡脚下的茧厂”将上好的蚕茧贱价出售,结果卖得的钱还不够偿还购买桑叶所借的债。旧债未了,再添新债,不迭的重负压得蚕农连喘气的能力也没有了。老通宝所在的村庄,到处“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的声音。他呢,因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而病倒了。老通宝并不明白“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的原因,更不明白他“四五十年辛苦挣成了一份家当”:原来有着“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为什么日子还过不下去,不但“现在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作者正是由老通宝的这些“不明白”的心理状态来反衬“世界到底变了”的社会面貌。老通宝一家的兴衰史,折射了“世界变了”的时代背景,而这个肯景暗示着蚕农破产的必然趋势。不能说老通宝没有“真正世界变了”、“世界当真变了”的直感,小说中通过精心提炼的“小火轮”这一细节描写,巧妙地结合老通宝家境日渐败落的经历,在他的心灵上投之以浓重的阴影,牵动了他饱含创痛的心绪。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轮船对乡下人的侵害,所以“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才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感官,对“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表现出“满脸恨意”。很明显,“柴油引擎的小火轮”就是帝国主义经济势力的侵略已经深入到了广大农村的象征。当然,老通宝尽管有“仇恨小轮船”的朴素感情,但他并没有对它而产生出的理性认识,为摆脱眼前的困境,只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一场春蚕的“大搏战”上。他认为只要“勤奋”,“永不灰心地做着”,是决不会过不到好日子的,否则他三十年前的“黄金时代”,也就是“创立了那份家当”的时代,怎么会使“家运日日兴隆”的呢?一回忆到这些,他“倔强的头脑”里就“蓬勃发长”出春蚕时期那着实迷了自己的幻想。到了阴历六月底,农事“迫近到眉毛梢”的季节,老通宝顾不得他个人的重病,更听不进他儿子媳妇的反对意见,仍然采用借债养蚕的办法来借债种田。按理说,老通宝应从春蚕的教训中醒悟过来,事实已经告诉了他春蚕愈好,损失也就愈重,但他还要摆出“重整残局的识途老马”的姿态,动员全家为了秋收而去投入看守稻田的战斗。这让我们看到“农村三部曲”中的《春蚕》那“丰收成灾”的主线在《秋收》里的进一步延伸,我们也可以预料到老通宝必然会在秋收上重演春蚕的悲剧。债台高筑,老通宝倒不视为最大的心思,种田不种田他看作是头等大事,说:“不种田,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还债?”由此可见,老通宝的思想并没有因春蚕的失败而有任何新的变化。他的这种顽固、保守、狭隘的性格,使他不相信致力生产劳动竟会打不开出路。且看,稻田里要肥料,老通宝亲自出马到镇上赊购了一张豆饼,欠了一笔新债。久旱不雨,眼巴巴见“壮健的稻梗”一天天地黄萎下来,老通宝不惜代价地借来要付二分月息的八块钱,去租用“洋水车”,将河里的水引灌到稻田里,债台又增高了一层。但他满怀着信心,和春蚕时期一样,以为“只要一次好收成,乡下人就可以翻身”。谁知道无情的现实却象是有意要和他的命运开玩笑似的,虽然碰上了一个大丰年,粒粒稻谷壮实得令人欢欣,而不待稻子收割上来,“镇上的米价就跌了”,且一跌再跌,跌得以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低价,抵偿了到村坊里来讨债的人的债务,“老通宝的幻想的肥皂泡整个儿爆破了”。老通宝一家和全村坊的农民白白地辛苦了一阵子,非但旧债还不清,而且又添了不少新债,这是春蚕悲剧的重复,是贫困生活的继续。作者用大量笔墨渲染了农民们紧张和艰苦的劳动情况,意在表明他们汗水流得越多,喝的苦水也就越多,力气出得愈大,受的瘟气也就愈大,以此深刻地说明了单纯地拚死拚命地去干农活而不致力改造社会,是根本不会有出路的。作者把地主、高利贷者的残酷削削,“叶市”茧商的乘机敲诈,和那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的层层盘削,都放在“一二八”战后帝国主义势力的入侵和国民党政府的反动统治所共同导致的民族工业危机这样的背景下来加以表现,就使故事的悲剧具有了广泛的社会意义,让读者从老通宝一家被黑暗时代吞噬的事实上,看到三十年代整个社会民族矛盾的严重和阶级关系的对立。老通宝经不住春蚕、秋收一次再次的沉重打击,终于送了一条老命。在《残冬》里,作者写到老通宝死去后,他的儿子阿四由自耕农沦为雇农,媳妇四大娘为生计所迫只得到人家当了女佣。“农村三部曲”就是这样展示了老通宝一家因丰收而导致破产的全部历程。读者透过这全部历程认识与了解到在三十年代旧中国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广大农民挣扎在灾难的深渊之中的辛酸与痛苦,同时由此看到当时农村悲惨生活的表层后面那笼罩着的黑幕,显示了故事的悲剧的时代色彩。这表明:不求得社会的解放,农民就没有出头之日,逼得农民走投无路的现实教育了农民,《秋收》中农运风潮的掀起,正是《春蚕》的灾难点燃出的反抗火花,而《残冬》里的消灭“三甲联合团”又正是《秋收》的惨剧引发农民斗争升级的必然结果。三个内容连续的短篇,成了反映巨幅的社会面的广角镜,颇具长篇创作的规模。???

“农村三部曲”在高度概括的艺术描写中反映了当时的现实,使之成为三十年代旧中国农村悲惨生活的缩影,同时还从老通宝这个典型家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冲突里透露出社会矛盾,进一步开掘了小说主题的高度与深度。首先表现为老通宝落后的传统观念与一家人更新的观念的思想冲突,由此透露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尖锐的社会矛盾:长期的封建制度使老一代农民染上了愚昧保守的痼疾,阻碍着他们的觉醒,决定了他们在幻想中求生的必然失败,浓缩地揭示了他们这种有着历史根源的病态心理,指出这也是无法改变农村悲惨生活情景的重要因素。老通宝无论是选用蚕种时反对洋种,还是蚕忙时有着太多的禁忌(特别是把荷花看作“白虎星”,认为谁“惹上了她就得败家”),也无论是他将洋水车咒骂为“泥鳅精吐唾”,还是将肥田粉视为“毒药”,等等,都充分地说明了他对待新事物一概排斥,对待老规矩一律恪守,实在固执、迂腐到思想僵化的程度,因此也就不能和全家人的主张与看法,特别是和他的小儿子阿多(多多头)的见解取得一致。这就使人看到农民要在当时中外反动势力的压迫与剥削下找到活路,希望应当说是寄托于“农民的觉悟性”。茅盾说:“一九三年顷,这一带的农民运动曾经有过一个时期的高潮,农民的觉悟性已颇可惊人。……事实早已证明,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是能够斗争,而且斗争得颇为顽强的。”①虽然他们的斗争还不是有组织的政治斗争,而是自发的比较原始的经济斗争,但却能让人觇见到农民迫切地要从斗争中求出路的端倪。这样的斗争行动体现了“农民的觉悟性”,这在《春蚕》里就让多多头形象的产生微现出来。多多头的“觉悟性”在《秋收》中“吃大户,抢米囤”的斗争表现里则更加显明,而在《残冬》中他与陆福庆、李老虎收拾了“三甲联合队”尤其可以证实“觉悟性”的“颇可惊人”。值得注意的是茅盾不吝笔墨写了老通宝与多多头父子之间在性格上的巨大差异,不能不承认在多多头的形象上渗透着作家对如何才能结束农村悲惨生活这个社会问题的思考,将“幻想——绝望”和“斗争——希望”这两条道路推到农民面前,以启发农民作出正确的选择。基于此,表现为老通宝心存幻想与多多头不存幻想的思想冲突,所透露出的社会矛盾就是:靠着自己诚实的劳动去强拼硬干,在“地主、债主、赋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农民的现实情况下,只能走向愿望的反面。当然,老通宝的穷困破产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并非他“苦干”所致,但“苦干”出来的“丰收”则是加重了“成灾”的悲惨性,因为这是在饿着肚子养蚕,在债台上种田,到头来得不偿失,作品的主题思想正是就这个方面来抨击旧社会的罪恶使之丰富起来的。作家力图告诉读者:农民“苦干”的目的是为了“丰收”,而“丰收”的结果是“破产”,这就在“得”与“失”形成的反差上,突出了老通宝幻想之火全部熄灭了的悲哀,也就强调了与老通宝在对比中区别得更加鲜明的多多头的反抗斗争精神的可贵。这样,作家在“农村三部曲”中便不仅是再现三十年代旧中国农村悲惨生活的图景,更重要的是引导人们认识农民的出路乃在于与社会现实抗争。所以小说将代表着两种人生态度的思想冲突写进老通宝与多多头的父子关系中去,就贯串着作家的创作意图,注入了作家的热情和理想。多多头未曾于一生中有过由富裕到穷困的经历,从来尝的就是穷困的滋味;不了解既往的富裕光景在消逝后所撩起的是何等的隐痛,也就是没有老通宝一辈农民的幻想。当全村都指望着“在‘春蚕收成’中偿还”负债的时候,唯独阿多认为“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压根儿“不相信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对旧社会投下大胆的怀疑,断言“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那么,翻身的出路在哪里呢?这是阿多要考虑的问题,也是小说从主题的需要出发要接触的课题。阿多这个被他父亲骂为“不知苦辣”的“毛头小伙子”,就因为他能够正视现实,有着清醒的头脑,所以走到了生活的前头。小说以较多的篇幅在《秋收》与《残冬》中写了他的敢作敢为。他没有老通宝那“犯王法”的顾忌,带领着村里的农民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抢米”风潮,一呼百应,势如燎原,由“百来人”而为“五六百”直至“上千”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耐烦了”的农民,都卷入到这支队伍中去了。阿多说:“杀头是一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他这性格化的语言,闪耀着在绝路中求生的思想光彩,因此就把农民群众的斗争积极性鼓动起来了。虽然这些缺乏斗争经验的农民,一时还识不破统治者们“坚守那‘大事化为小事’的政策”亦即欺骗手腕,致使风潮很快地平息下去,饥饿的农民只填塞了一时的肚皮,却挣不脱一世的劳苦。这说明农民阶级不依靠工人阶级,孤军作战,尽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打击统治阶级,而却不能触动统治阶级得以存在的基石——社会制度,但是我们不可低估了被发动起来的农民所积聚的力量,从“抢米”风潮所取得的局部的、暂时的胜利来看,不是确实触痛了反动阶级的神经吗?应当说,多多头在这场农民运动中的棱角是异常锋锐的,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到生活的未来,他与他父亲老通宝的思想冲突,也未尝不是对没有觉悟的农民的幻想的否定。茅盾塑造多多头这一青年农民的典型形象,分明带着自己对造成旧中国农村悲惨生活的社会现实的深刻观察,让多多头的这种初步的、自发的觉醒与反抗的思想行动,呈现出希望的亮色。作家并没有超越多多头性格历史的局限,把多多头当做已臻完美的革命者在歌颂,也只是将其作为丢掉幻想而表现出符合时代真实与人物真实的一代新人来刻划的。小说告诉我们,农民在生活的重压下不是没有变革现实的愿望,但是他们常常是寄希望于幻想,这实际上是对于自己精神的麻醉,而多多头是不抱幻想的。在《残冬》中黄道士为了迎合农民们在幻想中渴望变革现实的心理,利用老百姓对鬼神的迷信,胡说什么“真命天子出世了”。这本是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可落后的农民竟然笃信无疑。残冬之际农村境况急剧地变化,反映了阶级矛盾的空前尖锐,岂容幻想来消磨农民们的斗争意志!还是多多头看得清楚,在缴了“三甲联合队”的枪的进击中朗朗宣告:“真命天子么?滚你的罢!”他戳穿“真命天子”的谎言,用以鼓动群众,预示着一场久已孕育的大的革命风暴即将开始。多多头不象他的父亲老通宝那样守愚不化,没有幻想的背负,是三十年代初江浙农村的典型环境里的“这一个”,其形象的进入作品,传递着希望的信息,让人们看到结束农村悲惨生活的前景。???

“农村三部曲”,是茅盾优秀的短篇杰构,它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享有相当高的地位,对当时与以后的小说创作有一定的影响。???

首先,在设计故事情节与刻划典型人物时,能够做到深刻性与形象性的统一。???

《春蚕》、《秋收》和《残冬》这一组短篇小说,具有曲折生动的故事情节,由始至终都紧扣农村破产,按照时间为顺序,一路写来,逐步去展示人物的精神面貌,洋溢着时代气息。这样,人物性格既能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愈加鲜明,故事情节又能根据人物性格的逻辑而扬涛兴波,使其作品主题的表达,深刻不失之于浅露;真实生活的再现,形象不失之于平板。例如,《春蚕》中写出了三十年代的中国风雨激荡的景况,也就是写出了“世界”在“变”的事实。地主的逼租,债主的逼债,苛捐杂税的逼钱,逼得农民只能“吃个半饱”,穿着“比叫化子好不了多少”,这是封建剥削的重压;茧厂的关门,轮船的驶入,洋货的出现,就会使农民“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这是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所有这些都暗示着农村破产的势难避免。在这样的现实生活面前,老通宝与阿多这两代人各有不同的感受,导致了他们对待同一事物于看法上的分歧。作者把握住了这两个人物的性格特征,通过具体的事例,来敞露彼此截然相反的思想。小说泼以细致的笔墨,写老通宝凡是不相信的迹象,后来都成了他亲见的实情,凡是所寄存的希望,后来都化为他伤心的泡影。老通宝早就耳闻茧厂不能开门的消息,但他“不肯相信”,到春蚕大忙一过,“果然大门紧闭”。他不是没有看到“塘路”边的茧厂到该是摆开柜台的时候还没有挂起“一排乌亮亮的大秤”,但“他不相信”,自以为“上好的茧子”怎会“没有人要”,到收了茧子,真的“没有人要”了。“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责怪他不“早依了我的话”弄成了现在的僵局。作者匠心独运,抓住老通宝不相信事实,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他活了六十岁”的经验,只相信自己这种落后古板的个性,铺衍出养蚕的情节。从养蚕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全村在整个养蚕过程中所弥漫的火热气氛和忙碌景象,在春蚕熟收时所充满了的欢声笑语,在茧子卖不脱手时所迸发出的忧愤情绪。而在整个的“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中,占据了全村人身心的也只不过是有了“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就可以到当铺里赎回“夹衣和夏衣”,兴许过端阳节,还能够“吃一条黄鱼”,就是老通宝也并没有过高的奢望,然而穷困的农民连这最起码的生活要求都是无法得到满足的。小说透过这些形象的描写,深刻地揭露了社会的腐败,特别是在小说情节的忽起忽落中,将农民的忽悲忽喜描画得目迷神乱,令人信服地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来显豁他们的勤劳、善良而又滞钝、麻木的性格。这性格集中地表现在老通宝身上,有很大的代表性。老通宝把养蚕看得神圣不可侵犯,有着数不尽的信条和禁忌,求神拜忏,磕头卜算,以图吉利,而多多头对这些莫明奇妙的一套,暗中觉得好笑。多多头虽是照样投入了春蚕大搏战,但只是把劳动看作为“一种快活”,并非象老通宝在紧张中交织着希望,表现了这个青年人的壮健、乐观。小说插叙了多多头和荷花的说笑,和六宝的调情,表现了这个青年人的活泼不羁。多多头是作为老通宝思想保守、愚味的对立面人物出现在作品中的。写月夜放走潜来偷蚕,恶意要冲克老通宝家的蚕宝宝的荷花,也是为了表现多多头对全村人(尤其是老通宝)把荷花当“白虎星”,把生活中的某种不幸迁咎于她的做法的反感。事实上,荷花这样做了,并没有出现蚕宝宝的败相。小说从正反两个方面对多多头的敢作敢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批判了老通宝他们的陈腐观念。这样将插叙有机地揉合在直叙之中,不独增添了情节的跌宕起伏,而且对比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状貌,在描述情节中刻划人物,在刻划人物中表达主题,有深刻的内容,亦有形象的画幅。???

其次,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能够做到生动性与多样性的统一。???

《春蚕》、《秋收》和《残冬》这一组短篇小说,语言的功底很深,不愧出自大家手笔。作者有时以爆破式的人物对话,来显示人物的爽朗豪放,《秋收》中写多多头以村子里的领袖姿态,带领农民们到镇上“吃大户、抢米囤”,遭到老通宝“畜牲!杀头胚!”的怒骂,并以“杀头”相威胁,但他的回答却是:“杀头是一个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去罢!阿四呢?还有阿嫂?一伙儿全去!”这些火花直冒的一字一句,闪耀着坚决走上反抗道路的思想光辉。《残冬》中写多多头主张不要种田,到外头混饭吃,建议把小宝寄在其外公身边,阿四不同意,说:“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唉,唉,象个什么!一家人七零八落!一份人家拆散,不行的!……”他一听放泼地冲着哥哥嚷叫起来:“哼,哼,乱世年成,饿死的人家成千上万,拆散算得什么?这年头饿死一个人好比一条狗,拆散一下算得什么?”这些吐之于心底的话,是对阿四的规劝,是对社会动荡的怒吼,是对旧中国的控诉,是对命运的反抗和呐喊,表现了他的大胆勇敢,果断坚决!作者有时以动态式的细腻描写,来毕现人物的复杂心理,《春蚕》中写四大娘“窝种”时惊喜交加:???

夜间,她抱着那三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

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半喜半惊的!???

这位养蚕妇女有亲历怀孕的实感,所以才有此刻这种“窝种”的触觉,真是写得轻俏活脱,出神入化!再如写到老通宝和阿四侍候“宝宝”上山时心潮涨落:???

他们听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细声音,他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虽然觉得有些难过,他们心里却快活;他们巴不得多淋一些。???

老通宝和阿四父子,一会儿喜于眉目神气之间,一会儿忧于形容心底之中,时而为“宝宝”上山的健旺欢悦,时而为突然地中断声响发愁,这种热望蚕花熟的迫切心情,写得非常逼真,十分精彩!作者有时以叙议式的情况概述,来点破问题的实质所在,《秋收》中写田里的泥土干旱得裂缝,农民们到镇上租了“洋水车”来引水灌溉:???

突然,那船上的机器发喘似的叫起来。接着,咕的一声,第一口水从软管子里吐出来了,于是就汩汩汩地直泻,一点也不为难。村里人看着,嚷着,笑着,忘记了这水是要花钱的。???

农民看到旱田喝了水,就象自己饿着的肚子填进了饭食一样,抑制不住地欢腾雀跃;而“水”是“花钱”买来的,“钱”又凝结着农民的血汗,作者在这里以末句描出了种田的艰难和农民的悲苦,言简意赅,一言中的!???

“农村三部曲”,从某一个角度讲,也展现了三十年代文学创作的业绩。《春蚕》、《秋收》和《残冬》,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了定评的好作品,今天我们重新读它,还是感到有着久久不衰的魅力。??

4.在其香居茶馆里?

沙汀

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正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幺吵吵的时候,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

使他发生这种异状的原因是这么来的:为了种种糊涂措施,目前他正处在全镇市民的围攻当中,这是一;其次,幺吵吵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缓役了四次,好多人讲闲话了;加之,新县长又是宣布了要整顿兵役的,于是他就赶紧上了一封密告,而在三天前被兵役科捉进城了。?

而最为重要的还在这里:正如全市市民批评的那样,幺吵吵是个不忌生冷的人,甚么话他都嘴一张就说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就是联保主任的令尊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对他那张嘴感到头痛。因为尽管幺吵吵本人并不可怕,他的大哥可是全县极有威望的耆宿,他的舅子是财务委员,县政上的活动分子,都是很不好沾惹的。?

幺吵吵终于一路吵过来了。这是那种精力充足,对这世界上任何物事都抱了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的典型男性。他常打着哈哈在茶馆里自白道:“老子这张嘴么,就这样:说是要说的,吃也是要吃的;说够了回去两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

现在,幺吵吵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阶沿,拖了把圈椅坐下,一面直着嗓子,干笑着嚷叫道:?

“嗨,对!看阳沟里还把船翻了么!……”?

他所参加的桌子已经有着三个茶客,全是熟人:十年前当过视学的俞视学;前征收局的管帐,现在靠着利金生活的黄光锐;会文纸店的老板汪世模汪二。?

他们大家,以及旁的茶客,都向他打着招呼:?

“拿碗来!茶钱我给了。”?

“坐上来好吧,”俞视学客气道,“这里要舒服些。”?

“我要那么舒服做甚么哇?”出乎意外,幺吵吵横着眼睛嚷道,“你知道么,我坐上席会头昏的,——没有那个资格!……”?

本份人的视学禁不住红起脸来。但他随即猜出来幺吵吵是针对着联保主任说的,因为当他嚷叫的时候,视学看见他满含恶意地瞥了一眼坐在后面首席上的方治国。?

除却联保主任,那张桌子还坐得有张三监爷。人们都说他是方治国的军师,但实际上,他可只能跟主任坐坐酒馆,在紧要关头进点不着边际的忠告。但这又并不特别,他原是对甚么事也关心的,而往往忽略了自己。他的老婆孩子在家里是经常饿着饭的。?

同监爷对坐着的是黄毛牛肉,正在吞服一种秘制的戒烟丸药。他是主任的重要助手;虽然并无多少才干,唯一的本领就是毫无顾忌。“现在的事你管那么多做甚么哇?”他常常这么说,“拿得到手的就拿!”?

毛牛肉应付这世界上一切经常使人大惊小怪的事变,只有一种态度:装做不懂。?

“你不要管他的,发神经!”他小声向主任建议。?

“这回子把蜂窝戳破了。”主任发出着苦笑说。?

“我看要赶紧‘缝’啊!”捧着暗淡无光的黄铜烟袋,监爷皱着脸沉吟道,“另外找一个人去‘抵’怎样?”?

“已经来不及了呀。”主任叹口气说。?

“管他做甚么呵!”毛牛肉眨眼而且努嘴,“是他妈个火炮性子。”?

这时候,幺吵吵已经拍着桌子,放开嗓子在叫嚷了。但是他的战术依然停留在第一阶段,即并不指出被攻击的人的姓名,只是隐射着对方,正象一通没头没脑的谩骂那样。?

“搞到我名下来了!”他显得做作地打了一串哈哈,“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看他是什么东西做出来的:人吗?狗吗?你们见过狗起草么?嗨,那才有趣!……”?

于是他又比又说地形容起来了。虽然已经蓄了十年上下的胡子,幺吵吵的粗鲁话可是越来越多。许多闲着无事的人,有时甚至故意挑弄他说下流话。他的所谓“狗”,是指他的仇人方治国说的,因为主任的外祖父曾经当过衙役,而这又正是方府上下人等最大的忌讳。?

因为他形容得太恶俗了,俞视学插嘴道:?

“少造点口孳呵!有道理讲得清的。”?

“我有什么道理哇?”吵吵忽然板起脸嚷道,“有道理,我也早当了什么主任了。两眼墨黑,见钱就拿!”?

“吓,邢表叔!……”?

气得脸青面黑的瘦小主任,一下子忍不住站起来了。?

“吓,邢表叔,”他重复说,“你说话要负责啊!”?

“什么叫做负责哇?我就不懂!表叔,”幺吵吵模拟着主任的声调,这惹得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认错人了!认真是你表叔,你也不吃我了!”?

“对,对,对,我吃你!”主任解嘲地说,一面坐了下去。?

“不是吗?”幺吵吵拍了一巴掌桌子,嗓子更加高了,“兵役科的人亲自对我老大说的!你的报告真做得好呢。我今天倒要看你长的几个卵子!……”?

幺吵吵一个劲说下去。而他愈来愈加觉得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平日的瞎吵瞎闹,完全为了个痛快;他认真感觉到愤激了。?

他十分相信,要是一年半年以前,他是用不着这么样着急的,事情好办得很。只需给他大哥一个通知,他的老二就会自自由由走回来的。而且以往抽丁,他的老二就躲掉过四次。但是现在情形已经两样,一切要照规矩办了。而最为严重的,是他的老二已经抓进城了。?

他已经派了他的老大进城,而带回来的口信,更加证明他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因为那捎信人说,新县长是认真要整顿兵役的,好几个有钱有势的青年人都偷跑了;有的成天躲在家里。幺吵吵的大哥已经试探过两次,但他认为情形险恶。额外那捎信人又说,壮丁就快要送进省了。?

凡是邢大老爷都感觉棘手的事,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老二只有作炮灰了。?

“你怕我是聋子吧,”幺吵吵简直在咆哮了,“去年蒋家寡母子的儿子五百,你放了;陈二靴子两百,你也放了!你比土匪头儿肖大个子还要厉害。钱也拿了,脑袋也保住了,——老子也有钱的,你要张一张嘴呀?”?

“说话要负责啊!邢幺老爷!……”?

主任又出马了,而且现出假装的笑容。?

主任是一个糊涂而胆怯的人。胆怯,因为他太有钱了;而在这个边野地区,他又从来没有摸过枪炮。这地区是几乎每一个都能来两手的,还有人靠着它维持生计。好些年前,因为预征太多,许多人怕当公事,于是联保主任这个头衔忽然落在他头上了,弄得一批老实人莫名其妙。?

联保主任很清楚这是实力派的阴谋,然而,一向忍气吞声的日子驱使他接受了这个挑战。他起初老是垫钱,但后来他发觉甜头了:回扣、黑粮,等等。并且,当他走进茶馆的时候,招呼茶钱的声音也来得响亮了。而在三年以前,他的大门上已经有了一道县长颁赠的匾额:?

“尽瘁桑梓”。?

但是,不管怎样,如他自己感觉到的一般,在这回龙镇,还是有人压住他的。他现在多少有点失悔自己做了糊涂事情;但他佯笑着,满不在意似地接着说道:?

“你发气做啥啊,都不是外人!……”?

“你也知道不是外人么?”幺吵吵反问,但又并不等候回答,一直嚷叫下去道,“你既知道不是外人,就不该搞我了,告我的密了!”?

“我只问你一句!……”?

联保主任又一下站起来了,而他的笑容更加充满一种讨好的意味。?

“你说一句就是了!”他接着说,“兵役科甚么人告诉你的?”?

“总有那个人呀,”幺吵吵冷笑说。“象还是谣言呢!”?

“不是!你要告诉我什么人说的啦。”联保主任说,态度异常诚恳。?

因为看见幺吵吵松了劲,他看出可以说理的机会到了。于是就势坐向俞视学侧面去,赌咒发誓地分辩起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做出这样胆大糊涂的事情来的!?

他坐下,故意不注意幺吵吵,仿佛视学他们倒是他的对手。?

“你们想吧,”他说,摊开手臂,蹙着瘦瘦的铁青的脸蛋,“我姓方的是吃饭长大的呀!并且,我一定要抓他做甚么呢?难道‘委员长’会赏我个状元当么?没讲的话,这街上的事,一向糊得圆我总是糊的!”?

“你才会糊!”幺吵吵叹着气抵了一句。?

“那总是我吹牛啊!”联保主任无可奈何地辩解说,瞥了一眼他的对手,“别的不讲,就拿救国公债来说吧,别人写的多少,你又写的多少?”?

他随又把嘴凑近视学的耳朵边呻唤道:?

“连丁八字都是五百元呀!”?

联保主任表演得如此秘密,这不是没原因的,他想充分显示出事情的重要性和他对待幺吵吵的一片苦心;同时,他发觉看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几乎街都快扎断了,漏出风声太不光彩,而且容易引起纠纷。?

大约视学相信了他的话,或者被他的诚意感动了。兼之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因此他斯斯文文地扫了扫喉咙,开始劝解起幺吵吵来。?

“幺哥!我看这样啊:人不抓,已经抓了,横竖是为国家。……”?

“这你才会说!”幺吵吵一下撑起来了,??起眼睛问视学道,“这样会说,你那一大堆,怎么不挑一个送起去呢?”?

“好!我两个讲不通。”?

视学满脸通红,故意勾下脑袋喝茶去了。?

“再多讲点就讲通了!”幺吵吵重新又坐了下去,接着满脸怒气嚷道,“没有生过娃娃当然会说生娃娃很舒服!今天怎么把你个好好先生遇到了啊:冬瓜做不做甑子?做得。蒸垮了呢?那是要垮呀,——你个老哥子真是!”?

他的形容引来一片笑声。但他自己却并不笑,他把他那结结实实的身子移动了一下,抹抹胡子,又把袖头两挽,理直气壮地宣言道:?

“闲说少讲!方大主任,说不清楚你今天走不掉的!”“好呀,”主任漫应着,一面懒懒退还原地方去,“回龙镇只有这样大一个地方哩,往那里跑?就要跑也跑不脱的。”?

联保主任的声调和表情照例带着一种嘲笑的意味,至于是嘲笑自己,或者对方,那就要凭你猜了。他是经常凭借了这点武器来掩护自己的,而且经常弄得顽强的敌手哭笑不得。人们一般都叫他做软硬人:碰见老虎他是绵羊,如果对方是绵羊呢,他又变成了老虎了。?

当他回到原位的时候,毛牛肉一面吞服着戒烟丸,生气道:“我白还懒得答呢,你就让他吵去!”?

“不行不行,”监爷意味深长地说,“事情不同了。”?

监爷一直这样坚持自己的意见,是颇有理由的。因为他确信这镇上正在对准联保主任进行一种大规模的控告,而邢大老爷,那位全县知名的绅耆,可以使这控告成为事实,也可以打消它。这也就是说,现在联络邢家是个必要措施。何况谁知道新县长是怎样一副脾气的人呢!?

这时候,茶堂里的来客已增多了。连平时懒于出门的陈新老爷也走来了。新老爷是前清科举时代最末一科的秀才,当过十年团总,十年哥老会的头目,八年前才退休的。他已经很少过问镇上的事情了,但是他的意见还同团总时代一样有效。?

新老爷一露面,茶客们都立刻直觉到:幺吵吵已经布置好一台讲茶了。茶堂里响起一片零乱的呼唤声。有照旧坐在座位上向堂倌叫喊的,有站起来叫喊的,有的一面挥着钞票一面叫喊,但是都把声音提得很高很高,深恐新老爷听不见。?

其间一个茶客,甚至于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准乱收钱啦!嗨!这个龟儿子听到没有?……”?

于是立刻跑去塞一张钞票在堂倌手里。?

在这种种热情的骚动中间,争执的双方,已经很平静了。联保主任知道自己会亏理的,他在殷勤地争取着客人,希望能于自己有利。而幺吵吵则一直闷着张脸,这是因为当着这许多漂亮人物面前,他忽然深切地感觉到,既然他的老二被抓,这就等于说他已经失掉了面子!?

这镇上是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的,凡是照规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规矩之外的。比如陈新老爷,他并不是个惜疼金钱的脚色,但是就连打醮这类事情,他也没有份的;否则便会惹起人们大惊小怪,以为新老爷失了面子,和一个平常人没多少区别了。?

面子在这镇上的作用就有如此厉害,所以幺吵吵闷着张脸,只是懒懒地打着招呼。直到新老爷问起他是否欠安的时候,这才稍稍振作起来。?

“人倒是好的,”他苦笑着说,“就是眉毛快给人剪光了!”?

接着他又一连打了一串干燥无味的哈哈。?

“你瞎说!”新老爷严正地切断他,“简直瞎说!”?

“当真哩!不然,也不敢劳驾你哥子动步了。”?

为了表示关切,新老爷深深叹了口气。?

“大哥有信来没有呢?”新老爷接着又问。?

“他也没办法呀!……”?

幺吵吵呻唤了。?

“你想吧,”为了避免人们误会,以为他的大哥也成了没面子的脚色了,他随又解释道,“新县长的脾气又没有摸到,叫他怎么办呢?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闹起要整顿兵役的,谁知道他会发些什么猫儿毛病?前天我又托蒋门神打听去了。”?

“新县长怕难说话,”一个新近从城里回来的小商人插入道,“看样子就晓得了:随常一个人在街上串,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严肃沉默的空气没有使小商人说下去。?

接着,也没有人再敢插嘴,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表示高兴吧,这是会得罪人的,因为情形的确有些严重;但说是严重吧,也不对,这又会显得邢府上太无能了。所以彼此只好暧昧不明地摇头叹气,喝起茶来。?

看见联保主任似乎正在考虑一种行动,毛牛肉包着丸药,小声道:?

“不要管他!这么快县长就叫他们喂家了么?”?

“去找找新老爷是对的!”监爷意味深长地说。?

这个脸面浮肿、常以足智多谋自负的没落士绅正投了联保主任的机,方治国早就考虑到这个必要的措施了。使得他迟疑的,是他觉得,比较起来,新老爷同邢家的关系一向深厚得多,他不一定捡得到便宜。虽然在派款和收粮上面,他并没有对不住新老爷的地方;逢年过节,他也从未忘记送礼,但在几件小事情上,他是开罪过新老爷的。?

比如,有一回曾布客想压制他,抬出新老爷来,说道:“好的,我们到新老爷那里去说!”?

“你把时候记错了!”主任发火道,“新老爷吓不倒我!”?

后来,事情虽然依旧是在新老爷的意志下和平解决了的,但是他的话语一定已经散播开去,新老爷给他记下一笔帐了。但他终于站起身来,向着新老爷走过去了。?

这行动立刻使得人们振作起来了,大家全都期待着一个新的开端。有几个人在大叫拿开水来,希望缓和一下他们的紧张心情。幺吵吵自然也是注意到联保主任的攻势的,但他不当作攻势看,以为他的对手是要求新老爷调解的;但他猜不准这个调解将会采取一种什么方式。?

而且,从幺吵吵看来,在目前这样一种严重问题上,一个能够叫他满意的调解办法是不容易想出来的。这不能道歉了事,也不能用金钱的赔偿弥补,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上法庭起诉了!但一想到这个,他就立刻不安起来,因为一个决心整饬兵役的县长,难道会让他占上风?!?

幺吵吵觉得苦恼,而且感觉一切都不对劲。这个坚实乐观的人,第一次遭到烦扰的袭击了,简直就同一个处在这种境况的平常人不差上下:一点抓拿没有!?

他忽然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苦笑着自言自语道:“哼!乱整吧,老子大家乱整!”?

“你又来了!”俞视学说,“他总会拿话出来说啦。”?

“这还有什么说的呢?”幺吵吵苦着脸反驳道,“你个老哥子怎么不想想啊:难道什么天王老子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把人给我取回来么?!”?

“不是那么讲。取不出来,也有取不出的办法。”?

“那我就请教你!”幺吵吵认真快发火了,但他尽力忍耐,“什么办法呢?!——说一句对不住了事?——打死了让他赔命?……”?

“也不是那样讲。……”?

“那又是怎样讲?”幺吵吵毕竟大发其火,直着嗓子叫了,“老实说吧,他就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到场外前大河里去喝水了!”?

这立刻引起一阵新的骚动。全都预感到精彩节目就要来了。?

一个立在阶沿下人堆里的看客,大声回绝着朋友的催促道:?

“你走你的嘛!我还要玩一会!”?

提着茶壶穿堂走过的堂倌,也在兴高采烈叫道:?

“让开一点,看把脑袋烫肿!”?

在当街的最末一张桌子上,那里离幺吵吵隔着四张桌子,一种平心静气的谈判已经快要结束。但是效果显然很少,因为长条子的陈新老爷,忽然气冲冲站起来了。?

陈新老爷仰起瘦脸,颈子一扭,大叫道:?

“你倒说你娃条鸟啊!……”?

但他随又坐了下去,手指很响地击着桌面。?

“老弟!”他一直望着联保主任,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害你的!一个人眼光要放远大一点,目前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懂么?”?

“我懂呵!难道你会害我?”?

“那你就该听大家的劝呀!”?

“查出来要这个啦,——我的老先人!”?

联保主任苦滞地叫着,同时用手掌在后颈上一比:他怕杀头。?

这的确也很可虑,因为严惩兵役舞弊的明令,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就算不作数,我们这里隔上峰还远,但是县长对于我们就全然不相同了:他简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并且,既然已经把人抓起去了,就要额外买人替换,一定也比平日困难得多。?

加之,前一任县长正是为了壮丁问题被撤职的,而新县长一上任便宣称他要扫除兵役上的种种积弊。谁知道他是不是也如一般新县长那样,上任时候的官腔总特别打得响,结果说过算事,或者他硬要认真地干一下?他的脾气又是怎样的呢?……?

此外,联保主任还有一个不能冒这危险的重大理由。他已经四十岁了,但他还没有取得父亲的资格。他的两个太太都不中用,虽然一般人把责任归在这作丈夫的先天不足上面;好象就是再活下去,他也永远无济于事,作不成父亲。?

然而,不管如何,看光景他是决不会冒险了。所以停停,他又解嘲地继续道:?

“我的老先人!这个险我不敢冒。认真是我告了他的密都说得过去!……”?

他佯笑着,而且装做得很安静。同幺吵吵一样,他也看出了事情的诸般困难的,而他首先应该矢口否认那个密告的责任。但他没有料到,他把新老爷激恼了。?

新老爷没有让他说完,便很生气地反驳道:?

“你这才会装呢!可惜是大老爷亲自听兵役科说的!”?

“方大主任!”幺吵吵忽然直接地插进来了,“是人做出来的就撑住哇!我告诉你:赖,你今天无论如何赖不脱的!”?

“嘴巴不要伤人啊!”联保主任忍不住发起火来。?

他态度严正,口气充满了警告气味;但是幺吵吵可更加蛮横了。?

“是的,老子说了,是人做出来的你就撑住!”?

“好嘛,你多凶啊。”?

“老子就是这样!”?

“对对对,你是老子!哈哈!……”?

联保主任响着干笑,一面退回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去。他觉得他在全镇的市民面前受了侮辱,他决心要同他的敌人斗到底了。仿佛就是拚掉老命他都决不低头。?

联保主任的幕僚们依旧各有各的主见。毛牛肉说:?

“你愈让他愈来了,是吧!”?

“不行不行,事情不同了。”监爷叹着气说。?

许多人都感到事情已经闹成僵局,接着来的一定会是谩骂,是散场了。因为情形明显得很,争吵的双方都是不会动拳头的。那些站在大街上看热闹的,已经在准备回家吃午饭了。?

但是,茶客们却谁也不能轻易动身,担心有失体统。并且新老爷已经请了幺吵吵过去,正在进行一种新的商量,希望能有一个顾全体面的办法。虽然按照常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的生命不能和体面相提并论,而关于体面的解释也很不一致。?

然而,不管怎样,由于一种不得己的苦衷,幺吵吵终于是让步了。?

“好好,”他带着决然忍受一切的神情说,“就照你哥子说的做吧!”?

“那么方主任,”新老爷紧接着站起来宣布说,“这一下就看你怎样,一切用费幺老爷出,人由你找;事情也由你进城去办:办不通还有他们大老爷,——”?

“就请大老爷不更方便些么?”主任嘴快地插入说。?

“是呀!也请他们大老爷,不过你负责就是了。”?

“我负不了这个责。”?

“什么呀?!”?

“你想,我怎么能负这个责呢?”?

“好!”?

新老爷简捷地说,闷着脸坐下去了。他显然是被对方弄得不快意了;但是,沉默一会,他又耐着性子重新劝说起来。?

“你是怕用的钱会推在你身上么?”新老爷笑笑说。?

“笑话!”联保主任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怕什么?又不是我的事。”?

“那又是什么人的事呢?”?

“我晓得的呀!”?

联保主任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做作的安闲态度,而且嘲弄似地笑着,好象是他什么都不懂得,因此什么也不觉得可怕;但他没有料到幺吵吵冲过来了。而且,那个气得胡子发抖的汉子,一把扭牢他的领口就朝街面上拖。?

“我晓得你是个软硬人!——老子今天跟你拚了!……”?

“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有话好好说呵!”茶客们劝解着。?

然而,一面劝解,一面偷偷溜走的也就不少。堂倌已经在忙着收茶碗了。监爷在四处向人求援,昏头昏脑地胡乱打着漩子,而这也正证明着联保主任并没有白费自己的酒肉。?

“这太不成话了!”他摇头叹气说,“大家把他们分开吧!”?

“我管不了!”视学边往街上溜去边说,“看血喷在我身上。”?

毛牛肉在收捡着戒烟丸药,一面咭咭咕咕嚷道:?

“这样就好!那个没有生得有手么?好得很!”?

但当丸药收捡停当的时候,他的上司已经吃了亏了。联保主任不断淌着鼻血,左眼睛已经青肿起来。他是新老爷解救出来的,而他现在已经被安顿在茶堂门口一张白木圈椅上面。?

“你姓邢的是对的!”他摸摸自己的肿眼睛说,“你打得好!……”?

“你嘴硬吧!”幺吵吵在气喘吁吁地唾着牙血,“你嘴硬吧!”?

毛牛肉悄悄向联保主任建议,说他应该马上找医生诊治一下,取个伤单;但是他的上司拒绝了他,反而要他赶快去雇滑竿。因为联保主任已经决定立刻进城控告去了。联保主任的眷属,特别是他的母亲,那个以悭吝出名的小老太婆,早已经赶来了。?

“咦,兴这样打么?”她连连叫道,“这样眼睛不认人么?!”?

邢幺太太则在丈夫耳朵边报告着联保主任的伤势。?

“眼睛都肿来象毛桃子了!……”?

“老子还没有打够!”吐着牙血,幺吵吵吸口气说。?

别的来看热闹的妇女也很不少,整个市镇几乎全给翻了转来。吵架打架本来就值得看,一对有面子的人物弄来动手动脚,自然也就更可观了!因而大家的情绪比看把戏还要热烈。?

但正当这人心沸腾的时候,一个左脚微跛,满脸胡须的矮汉子忽然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这是蒋米贩子,因为神情呆板,大家又叫他蒋门神。前天进城赶场,吵吵就托过他捎信的,因此他立刻把大家的注意一下子集中了。那首先抓住他的是邢幺太太。?

这是个顶着假发的肥胖妇人,爱做作,爱谈话,诨名九娘子,她颤声颤气问那米贩子道:?

“托你打听的事情呢?……坐下来说吧!”?

“打听的事情?”米贩子显得见怪似地答道,“人已经出来啦。”?

“当真的呀!”许多人吃惊了,一齐叫了出来。?

“那还是假的么?我走的时候,还看见在十字口茶馆里打牌呢。昨天夜里点名,他报数报错了,队长说他没资格打国仗,就开革了;打了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又是许多声音。?

“不是大老爷面子大,你就再挨几个一百也出来不了呢。起初都讲新县长厉害,其实很好说话。前天大老爷请客,一个人老早就跑去了: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米贩子叙说着,而他忽然一眼注意到了幺吵吵和联保主任。?

“你们是怎样搞的?你牙齿痛吗?你的眼睛怎么肿啦?……”?

?

一九四年??

生动的场面描写——谈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

《在其香居茶馆里》是沙汀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作家以现实主义的艺术笔触描写了联保主任方治国和土棍邢幺吵吵为兵役、抓壮丁一事的吵闹、斗殴,暴露了反动派的所谓“严整役政”,只是一个骗局。作者在《茶馆》里充分显示出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倾向。沙汀在这篇小说中表现出的讽刺喜剧的才能和张天翼在《华威先生》表现出的才能有共同之处,但张天翼更多的显示了尖酸、泼辣、愤激的特色,而沙汀则较为含蓄深沉,他的现实主义批判力量并通过生动的场面描写显示出来。恩格斯说:“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①《茶馆》的成就正是从这里获得的。本文中所要谈的是,沙汀如何进行场面设计和描写的艺术经验。?

这篇小说的情节单纯平常,全部事件就是争吵,全部场面就在茶馆,但作者充分利用茶馆这个生活场面的特征,笔姿飞扬,写得单纯而不单薄,平常而不平淡,很富特色。?

首先,深入揭示场面形成的内在因素。?

这场争吵并非表现邻居斗嘴,而是有着深刻的原因。作者把区区茶馆放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描写,使之成为旧社会黑暗兵役制的缩影。这就使小说中场面的形成富有深度了。但小说中的场面毕竟是形象化的艺术范畴,它应该借助于形象反映出来,而不是流于抽象的说教。在《茶馆》中左右整个场面的是那个“戴黑眼镜子”的新县长。这个形象被作者处理成没有出场的幕后人物。这是精到的。如果把他写成幕前的活动人物,势必会破坏目前已经形成的场面的整体感。从艺术上考虑,冲突一直围绕方治国和邢幺吵吵进行,就有助于表现场面描写的集中性。但是,新县长这个人物对于场面的形成、发展又是至关重要的。作者独到地让他作为阴影笼罩全篇。幽灵的闪动明灭使得场面的展示变幻难测。造成争吵的直接原因,是邢幺吵吵的二儿子被方治国的“一封密告”,“捉进城”去。而这个“缓役了四次”的邢家二儿子这次难以逃脱,根子就通在这位“宣言了要整顿兵役的”新县长身上。新县长故作姿态,一手炮制的骗局,波及这个僻远的小集镇,酿成了其香居茶馆里,二丑相吵,群丑喧嚣的丑剧。这样,小说虽然栏腰截取生活横断面,但峰断脉连,场面产生的深刻原因揭示得异常分明。?

《茶馆》还把场面形成的因素深入到人物性格深处,这就更有特点了。吵架主角就是以“吵”字命名的——邢幺吵吵。他是“那种精力充足,对这世界上任何事都抱了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的典型男性。在这类人身上找不出悲观和扫兴的。”“幺吵吵是不忌生冷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他的性格的粗鲁、精神的低下、灵魂的卑劣,喜吵喜闹,无法无天,就决定了他会在吃亏以后寻是惹非。无怪乎方治国说:“这回子把蜂窝戳破了。”而争吵的对象的方治国是“一个糊涂而胆怯的人”。他的胆怯表现为特殊的个性。“胆怯是因为富有,而且在这边野地方,从来没有摸过枪炮的原故。这里是每一个人都能来两手的。他一直规规矩矩地吃着祖宗的田产,在好几年以前,因为预征太多,许多人怕当公事,于是在一种策动下,他当团总了。”“他明白这是阴谋。但一向忍气吞声的日子引诱他接受了这个挑战。”这就揭示了他个性的特殊性。然而,随着社会地位的改变,他的性格也在改变,“他起初老是垫钱,但后来他发觉甜头了:回扣、黑粮等等,并且走进茶馆的时候,招呼茶钱的声音也来得更响了。”他逐渐心黑手辣,放肆谋取私利。邢幺吵吵的揭发,使人窥见到其中一斑:“去年蒋家寡母子的儿子五百,你放了;陈二靴子两百,你也放了!你比土匪头儿肖大个子还厉害,钱也拿了,脑壳也保住了。”他既善于刮地皮,又善于逢迎上司,得到了“一道县长颁赠的匾额”。但他又毕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老于世故的政客,有时又不免采取了“种种糊涂的措施”。他“糊糊涂涂地上了一封密告”,没有瞻前顾后考虑、平衡、对待各种关系,把邢幺吵吵的儿子“捉进城了”。?

因而,酿成这起事件,在方治国一面说来,就有其性格发展的必然性。而事件发生后,要跳出来大吵大闹,在邢幺吵吵一面说来,也有其性格逻辑性。所以,其香居茶馆里,摆开吵架的场面,闹得沸反盈天,也就情在意中了。?

其次,富于层次地描写场面的演化过程。?

《茶馆》写的是吵架,自始至终骂声不绝于耳。尽管场面的形成是有深度的,但是,写得不好,会流于平面化,缺乏纵深感。但是,沙汀不愧是驾驭场面的高手,写得层次迭进,波澜起伏。?

小说的情节发展大致是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指桑骂槐;第二个阶段破口大骂;第三个阶段大打出手。?

小说一开始,劈头一句话,“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幺吵吵,他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独特地借助于人物的情绪反映,预示着一场推窗震扉的风雨即将来临了。一方汹汹其势,一方噤若寒蝉,眼看矛盾即将激化。但是,作者没有这样做;如果这样做了,下面的“戏”就没了,高潮就推不上去了。席勒在《论悲剧艺术》中说:“一个新手就会把惊心动魄的雷电,一撒手,全部朝人们心里扔去,结果毫无收获,而艺术家则不断放出小型的霹雳,一步一步向目的走去,……只有逐步推进,层层加深,才感动别人的灵魂。”沙汀就属于这类艺术家。?

现在,他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阶沿,拖了把圈椅坐了?

下去,一面直着嗓子,干笑着嚷道:?

“嗨,对!看阴沟里还把船翻了么!”?

词锋的意向虽很明确,却不直呼其名,因而,场面上的冲突就表现为潜流翻滚。邢幺吵吵显然是故意寻衅的,他现在是在寻找题目,一旦题目找到了,就借题发挥了。果然,当茶客俞视学叫他“坐上来好吧”“这里要舒服些”时,邢幺吵吵红着脸叫嚷:“我要那么舒服的做什么哇?”“我坐了上席会头昏的,……没有那个资格!”矛头指向再逼进一层,并且“满含恶意地瞥了坐在后面首席上的方治国一眼”。接着,邢幺吵吵“已经拍着桌子,放开嗓子叫了”,但是,“他的战术还停留在第一阶段上,即并不指出被攻击的人的姓名,只是隐射着,似乎象一通没头没脑的漫骂。”他村话满口,不堪入耳,目的是逼对手也骂起来。邢幺吵吵步步为营,得寸进尺,方治国以守为攻,伺机反击。果然,邢幺吵吵近乎指着鼻子的辱骂,使方治国“一下子忍不住站起来了”,开始反攻。隐伏着的互骂公开化、表面化了,于是情节进入第二个阶段,场面所描述的内容又深入了一层。邢幺吵吵一定要把密告兵役科一事追个水落石出,而方治国深知事关重大,偏偏矢口抵赖。攻之者穷追不舍,辩之者抬架不及。一方时吵时骂,气焰熏天;一方时坐时立,坐立不安,最后,邢幺吵吵摆出副逼宫的姿态:“说不清楚你走不掉”;而方大主任也拿出他的杀手锏,以他“经常弄得顽强的敌手哭笑不得”的“嘲笑”手段,来制伏对方。正当二人难解难分之时,“科举时代最末一次的秀才,当了十年团总,十年哥老会的头目”,“平时懒于出门的陈新老爷也走来了”。他走进小说的场面中来,松动了紧张的气氛。一批惯于巴结的茶客争着给陈新老爷把茶钱,“在这种种热情的骚动中间,争执的双方,已经变平静了。”小说的场面出现新的势态,方治国“知道自己会亏理的,他在殷勤地争取着客人,希望能于自己有利。”“而邢幺吵吵则一直闷气着”。片刻之后,场上的形势陡变,方治国采取新的攻势,“终于站起身来,向着新老爷走去”。这一行动非同小可,使场上的“人们振作起来了,大家都期待着一个新的开端”。于是,小说场面出现了浪潮回转。新老爷从中斡旋。但是,任凭新老爷如何苦苦劝解,邢幺吵吵手击桌面在局外施加压力,方治国总是面带苦色,柔中有刚,毫不让步。既然如此,斡旋宣告失败,浪潮在回转之后,当然就直奔高峰。第三个阶段,高潮——大打出手。一方打得牙吐鲜血,一方打得鼻青眼肿。“整个市镇几乎全给翻了转来。吵架和打架本身就值得看,一对有面子的人的动手动脚,自然也就更可观了!”二人的大开打,也是大出丑,进一步加深了小说的讽刺喜剧色彩。?

从矛盾的发端到高潮的形成,渐次发展,步步深化,既向着一个既定的高潮推进,又不断组织漩涡、回浪。整个场面虽始终未变,但不是原地踏步式的没有进展。它层次鲜明,不断升堂入室,很有纵深感。?

再次,广泛地展示场面的复杂情态。?

整个矛盾纠葛集中在方治国和邢幺吵吵二人身上,弄不好,势必造成两个人物的孤立描写。沙汀避免了这一点,他在整个反动统治的黑暗背景上,安置了这个小茶馆;又在小茶馆里展示了这个各色人等最集中的场面上的复杂情态。具体地说,他是从以下诸点去进行艺术的处理和安排的:?

幕前的场面连结着幕后的交易。联保主任方治国和邢幺吵吵的矛盾线索是作为明线处理的,而邢幺吵吵的大哥等贿赂、打点、买通新县长的幕后交易是作为暗线安排的。这条暗线在小说中绰绰约约地存在着。邢幺吵吵对新老爷说:“新县长的脾气又没有摸到,他(按指邢幺吵吵的大哥)怎么办呢?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又是闹起要搞兵役的;谁晓得他会发什么猫儿毛病呢!前天我又托蒋门神打听去了。”这就是说,幕后确有交易,只是还未拍板成交而已。而这里的蒋门神就成了明线与暗线之间的联结点。一旦蒋门神正式进入小说,明线与暗线的勾连就立刻显露出来。运思精心的作者恰当地选择了蒋门神的出场时机,不迟不早,正当邢、方打得鲜血淋漓,“人心沸腾的时候,一个左腿微跛,满脸胡须的矮汉子忽然挤将进来。这正是……蒋门神。前天进城吵吵就托过他捎信的。”他告诉大家:“人(按指邢的二儿子)已经出来了。”并且描述了新县长的为人:“起初都讲新县长厉害,其实很好说话。前天大老爷请客,一个人早就到了:戴他妈副黑眼镜子”。无需一字评述,这个装腔作势的新县长的面目暴露无遗,和他的前任别无二致,也是徇私枉法的贪官污吏。小说作者运用这一笔,把小说场面开拓得更广阔了。更精妙的是,作者处理蒋门神出场,恰到时候。如果他早一点来,惊雷疾闪的场面会眨眼之间波平浪息。等到二人厮打,并出了“成果”后,他才姗姗而来。小说并以他对邢、方“形状”的吃惊地发问,结束全文:?

“你们是怎么搞的?”他问着,“你牙齿痛吗?你?

的眼睛怎么肿了?……”?

有问而无答,妙就妙在这里,戛然刹住。这个发问,蒋门神确是并无他意,但却变成了调侃、嘲弄,平添了讽刺意趣。?

多生枝节而又主线分明。矛盾虽然在邢、方之间展开,形成了主线,但作者尽量生出枝节,岔出副线。例如俞视学和邢幺吵吵的两次争执。第一次,俞视学警告邢幺吵吵“少造点口孽”,却遭到邢幺吵吵的反唇相讥。第二次,俞视学故意积极,遭到邢幺吵吵的一番抢白,回击得更为猛烈:?

“幺哥!我看这样啊。”他斯斯文文地扫了扫喉?

咙,“人不抓,已经抓去了,横竖是为了国家。……”?

“这你才会说呢!”幺吵吵一下撑起来了……“这?

样会说,你那一大堆,怎么不挑一个送起去呢?”?

……?

视学红着脸,故意勾脑袋吃茶去了。?

还有一条副线,是新老爷和方治国。新老爷软硬兼施,迫方治国就范,时而拍胸承担,时而恼怒万分,时而又施以柔道。方治国则采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术。这些副线的存在和发展,是从主线上派生出来的。它没有游离主线,孤立存在,相反,起到充实和丰富主线的作用,开辟了小说场面的表现领域。?

笔扫全场而又时有穿插。作者不限于方、邢这两个主要角色,而是目光四射,放眼全场。粉墨登场的各类丑态人物,一一不予放过。他在把主要镜头留给主要角色的同时,总是摄下情态各异的茶客形象。尽管只留下一鼻一须,但人物形象却栩栩如生,使得整个场面显得丰满。?

作者最有艺术腕力的是,宛然若生地描写人物的集体情绪。例如有小商人从城里回来,在茶馆里对新县长评头评足:“这个人怕难说话”,“看样子就晓得了:戴他妈副黑眼镜子”。紧接着有一段情绪描写的文字:?

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才好。表示高兴是会得罪人的,因为情形确乎有些严重;但说是严重吧,也不对,这又将显得邢府上太无能了。所以彼此只好暧昧不明地摇头叹气,喝起茶来。?

这幅集体照片,活灵活现地摄下了茶客们庸俗、世故的情态。特别是作者善于通过人物的反映来显示场面上的发展状态。例如:?

一个看客,他是立在阶沿下人堆里的,他大声回绝着朋友的催促:?

“你走你的嘛!我还要玩一会!”?

这就可以看出场面是多么吸引人了。从侧面,推见出场面是如何喧嚣热闹的了。?

这篇小说的场面具有戏剧特色。人物带着幕前动作上场,一些必要的交代,作者就通过艺术的穿插来完成。作者把需要交代的内容化大为小、化整成零,不时穿插,这样就不断地丰富了场面以外的内容,也就不断地充实了场面以内的容量。这样的场面安排堪称精妙。?

这篇小说场面描写的上述三个主要特色获得了显著的艺术效果:?

揭示场面形成的内在因素,就使场面描写不单薄,富于深度;?

有层次地展现场面的演化过程,就使场面描写不单调,富于变化;?

广泛地展示场面的复杂情态,就使场面描写不单一,富于广度。?

这样既深且广、变化多姿的场面描写就使作品的思想内容表达得更加充分、更加有力!

5.石青嫂子

艾芜??

早上太阳仍象往天一样,把晴美的阳光抹上满峡的树林,叫带露的树叶草叶都亮得耀人的眼睛。只是石青嫂子的心上却阴暗极了,阴暗得象夏季乌云满布的天空一样,随时都会雨点似的落下泪来。看见屋里踢倒的板凳,打烂的灯,再看见门前地里一片乱踏的足迹。菠菜的叶子,踩来变成烂泥;番茄踩成一滩一滩的红浆。那些红浆很使石青嫂子疑心,怕是夜来扭扯的时候,他身上流出来的血。?

对河山腰上的汽车公路,一乘长途汽站驰过以后,便比平日还要静寂,简直静寂得可怕。满山秃露的乱石,在阳光下面更加显得苍老丑陋,仿佛一些生癞疤的秃头似的。人工凿过的公路,隐藏在乱石里面,一种原始的荒凉的气氛,越发强烈地流露出来。?

有石青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她这间山峡中唯一的茅屋是孤独的、寂寞的、可怕的。她只觉得面临小河、背靠山岭的一片斜坡,给予她无限的繁忙和劳碌。她终天头上包着一张蓝布帕子,不是拿锄头挖地、镰刀割草,就是手腕上挂个篮子,采摘什么东西。晚上星子都现在山峡的高空了,树林茅屋全隐藏在轻雾里面,小的孩子,坐在门前哭着喊妈的时候,她还在地面摘着苦瓜豇豆或是茄子辣椒,准备明天一早挑到五里以外的镇上去卖,好换点米回来。?

现在当家人没有了,恐怕永远回不来了,她夜来大声嚎过,捶过她的胸口,扯过她的头发,白天则痴痴地在河边站过,伸手摸过可以挂索子的树枝,都因了五个孩子的影子,掩映在眼前,各样娇小幼稚的声音,萦绕在耳旁,使她一时忍不下心来。她得为他们幼小的人儿活起。虽然她的手臂挨过一下拳头,但只消扯点草药来揉揉就可以好了的。她觉得只要手还能活动,挨小河这一片斜坡,一定能够养活他们,把他们盘大。这八九年来的岁月,早已使她看清楚了,石青在学校里面作小工的那点工钱,一点也不能养活她一家人的。全靠她在这片斜坡上面长年锄草灌水,把汗珠滴进泥土里面,才将茅屋顶上的炊烟,终年不断地升上峡里天空,使对面山腰上驰过的汽车旅客,感到这儿还不是一个寂无人烟的地方。她决心活下去,把一些荒起的泥土也完全开垦出来,扩大她的种植范围。希望天有眼睛,三年五载之后,他又好好地走了回来!日子就放在勤劳和希望里,一天天过了下去,只是她那张太阳晒黑的胖脸,慢慢地瘦了。嘴角上再没有笑纹,眼睛也分外阴凄。早上到镇上卖菜,很容易为点小小的事情就同人家吵架。?

她住的这一带地方,八九年前是非常荒凉的,全长着带刺的荆棘、弯曲的灌木和些牛羊也不吃的野草。砍柴的、放牛的,都以地方太偏僻不肯到来,终年只有鸟子在那里飞翔。打猎的偶然到过几次,却因猎获物落进荆棘,不易寻找,而且还拿给刺藤划破了裤子,便也不再感到兴趣了。但一所大的官家学校,为了避免敌人的轰炸迁建在山那边的空地以来,作校工的石青,便在这边峡谷地方搭个简单的茅篷,安顿下他的老母和妻子。校地是征用的,连带这边的山峡,也仿佛成为学校所有的了。每日黄昏时候,学生在河边散步,歌声响彻整个峡谷。夏天则在河里划着小艇,白制服的影子常常在青色的芦苇丛中晃动。峡谷一点也不显得静僻寂寞了。?

石青两口子都不是跟随学校迁来的外省人,只是家乡离学校有几天路程罢了。他们原本是租田种地过日子的,仅因这家官办学校可以永远受不到保甲长的麻烦,便放下锄头,跑来学校,把平素伺候禾稻麦苗的粗手,转来伺候教员和学生了。但以旧性难改,看见斜坡的泥土肥得发黑,便不禁得眼睛红了起来。再加物价涨得吓人,只靠一点工钱和米贴绝难过活的,于是石青便在挨晚边的闲暇时间,以及整个的星期日,用斧头锄头镰刀把斜坡的灌木荆棘野草一一地除去。石青嫂子更是勤快,老是将打补丁的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除了回家煮两顿饭而外,终天都拿旧蓝布衣裳包着的粗壮身子,点缀在斜坡上头,手腕常常现出划破的血迹,衣上裤上则粘着野草的种子和叶片。就是怀孕了,她还肚子挺挺的,擦进长着胡豆麦苗的菜地里去,一点也不肯坐在茅屋里休息。地里一大半的工作,可以说是石青嫂子一个人做的,她的能干,简直使那些散步到来的教授太太一叠连声地赞叹不已。?

斜坡上的土地,也真不辜负他们两夫妇,冬天春天的菜蔬,夏天的菜子麦子,秋天的毛豆瓜果,都给他们换来不少的口粮。猪喂起了,鸡喂起了,孩子隔两年就添一个,茅屋里渐渐变成一个热闹的家族。有一年母亲害病死了,便葬在岭脚斜坡尽头,让她老人家的阴灵永远守在近边,佑护这个兴旺的家庭。每年清明、冬至的日子,两人便带起孩子,去到墓上作番很有礼仪的拜扫。从没有人到来干涉查问,也没人到来收捐取租,俨然这个峡谷就全是他们的了。即使有保甲长走到探视,但听见回答“我们是学校的”,就也再不打麻烦了。?

他们稍有余钱的时候,便把茅屋加以改造、扩大,使它变成能够牢实、长远住人的地方。茅屋外边种上了桔子枇杷,河边上还种了桃子和李子。春天树上开出各色的花朵,秋天枝头结起红红的果实,总使对面山腰上经过的旅客,要从长途汽车的窗上射出怡悦的眼光,表示一刹那的欣赏。?

在这些日子里,石青嫂子常常是很满足的,听见对河山腰上的长途汽车,用轰轰隆隆的响声震动这个峡谷的时候,她在这面斜坡上,偶然望见那些塞在车箱里的人们以及捆在汽车顶上的箱子被盖,会忍不住奇异地想:?

“为什么人要这样不停地跑来跑去?象我们这样静静地住着,多好去了!”?

可是到了抗战胜利,这个官家学校很快复原东下,石青因为是四川人,不愿带起家眷远行,同时也舍不得离开七八年来亲手开垦过的地方,便只好孤单地留在峡谷里边了。学校遗下的房屋,全由地主无条件地接收,以作为土地使用后的报酬。砖砌的洋房,地主搬进去住起,校长室的廊下,挂起了鸟笼,办公室的门口,则有鸡呀鹅呀走了出来。学生住过的寝室教室,因为建筑简单,年辰久远,好些地方石灰泥土剥落了,篾条编成的壁头,便全然现了出来,让蜘蛛去张网捕虫。?

石青失掉了职业,也失掉了庇护,首先是保甲长走来打麻烦,继后便在夜里拿给拳头恫吓起走,远离他的茅屋和亲人。石青嫂子慢慢习惯于她的孤独了,但远望着对河山腰上经过的汽车,凄切地想:?

“要哪年哪月,他才能坐着汽车回来呀?”?

再没有歌声缭绕在树间了,黄昏的河边上,也再没有散步的人影子。除了长途汽车每天用吵闹的声音经过一两次而外,峡谷里面便现出了原始一样的寂寞。石青嫂子咬着牙巴忍受,让壁立的岩石、静静流着的小河、风过处便窃窃私语的树林,都作为自己亲密的邻居。长着青草的祖母的坟墓,也常能给她以无言的安慰。再则孩子也渐渐地大了,茅屋里,斜坡上,总荡漾着他们的嚷叫和笑声。这个寂寞的世界,便慢慢由孩子弄得热闹起来。?

但自当家人离开后的第四个月,有一天,忽然有三个人大模大样踏进了她的菜地,拿一根带子在东量西量的。她担心会踩坏了她辛勤种植的农作物,便放下奶着的孩子,大声地加以阻止。?

“呵呀,你们踏着人家的菜地哪,那是才撒下种的!”?

两个牵着带子在量的人,都穿着短装的,并没有理睬她,只是在菜地走上走下的。?

“先生们,你们是有耳朵的哪!”石青嫂子气得大叫起来,“咋个这样不听招呼?你们那样踏了,还长得出来啥子。”?

两个在量的人,只是望她一眼就算了,仿佛把她的号叫看成一件和他们毫没关系的事情一样。倒是一个站在斜坡边上的人,穿着长衫,悠悠然吸着香烟的,露出轻蔑的神色,叱责地说:?

“你在吵个卵呀,这样叽叽喳喳的!”?

“这是我的地呀,我不该吵么?!”?

石青嫂子气得呼吸都迫促起来了,只是直着喉咙地嚷叫。?

吸着香烟的人,冷笑起来:?

“你的地,哼,你的地!”?

两人在量的人,也插嘴嘲笑起来:?

“你怕睡着没有醒啰!”?

吸着香烟的人现出一脸见怪的神情,突又反问道:?

“你的地?我问你,你是啥时候买的?”?

石青嫂子这倒怔了一下,但她不是一个怎样愚蠢的女人,接着就答复道:?

“咋个不是我的?这是人家学校送我的哪!”?

吸着香烟的人眉毛一扬,轻蔑地说:?

“送你!他学校怕想吃官司了!”?

两个量地的人现在又来量茅屋的周遭了。两条狗先前在远远吠着的,现在便狞恶地跑拢来咬。石青嫂子见这三个人莫名其妙地跑来践踏菜地,又大模大样地气势凌人,心里气忿极了,就让狗去咬他们,一点也不加以制止。她只怀着痛恨的心情,去看地里那一片可恶的足印。有的地上,小白菜已经发出两片嫩叶了,给足一踏,便全然碎折,不能再生的了;她感到非常难过,就象自己养的孩子,拿给别人践踏了一样。她一面用手翻泥土,查看踏坏的种子,一面喃喃地切齿诅咒:?

“短嫩颠的,挨炮子的,你们这样糟踏东西,你们得不到好死的!”?

三个人走了以后,峡谷里又重新平静了。风在林间吹过,叶子微微作着声响。岭上有啄木鸟在波波波地敲着树子。石青嫂子依然回到茅屋门前,再来喂她小孩的奶,大的孩子不安地问:?

“妈妈,他们是做啥子的?”?

石青嫂子便责备地说:?

“你问他们做啥子?他们都是些强盗拐子!”?

她觉得她这一天地里的损失是很大的,萝卜白菜的种子,虽是所花不多,但长成以后却不晓得要少好多斤去了。这不象拿给人家偷窃一样的么?她心里默默地祷告着,惟愿老天保佑,不要再有这样的人跑来践踏她的菜地!?

但天是和木石一样地无灵,隔不两天,量地人又来了,跟先前不同的,是只来两个着短衣的人,而且也不象前次那样走到菜地里去胡乱践踏,却是一直叱骂着狗,走到茅屋里来。石青嫂子惊恐地望一下,便黑着脸子,疑虑地问:?

“你们又来做啥子?”?

两个人气势汹汹地赶着狗打了一会,才忽然摸出一张纸片来,对着石青嫂子大声说道:?

“你懂得么?我告诉你,你种地四亩有多,得出押金三十万元,你那样做啥子?押租会退给你的,只要你不再种了。你要放明白一点,这是吴大老爷的地,并不是你的,他手上有纸,就是县长帮你的忙,你也赖不赢他的。”?

石青嫂子听见人家手上有纸,晓得是有契约字据的,便也不敢再辩了,脸色异常地颓丧,一面却又鼓起勇气,忿忿地嚷道:?

“你就把我的儿儿女女通通卖了,也凑不到三十万元哪!”?

拿纸单的人,听也不听地只是责备道:?

“你在吵个球!这才是一笔押全哩!你每年还得出五斗米的租子!”?

石青嫂子马上截断他的话,尖声喊了起来:?

“这简直逼着牯牛下儿哪!你们睁眼看看,这鬼地方会出一颗半颗谷子么?要五斗米,不是要人家的命?”?

“你向我们吼啥子?比嗓子大?我们只是来通知你!”拿纸单子的人突然发气起来,“你不肯出,你搬开好了,哪个拉住你?”?

另一个始终拿木棍吓着狗的,也插嘴骂了起来:?

“你们还是搬走的好,没有看过你们这里,人凶狗也恶的!”?

把纸单子递在她的手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石青嫂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劲把纸单子撕得粉碎,朝两人走的方向丢去。半晌,才望下屋后的斜坡,恨恨地说:?

“要我搬走,那容易!人家苦了十年,不说啥子,就是汗水也流了几十百桶去了嘛!你就拿棒棒来赶,我都不会搬的!”?

这时候,她倒不怕静寂和孤独了,只担心会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常来打扰和吵闹。而她也下了个决心,无论别人怎样想方设法来赶她走,她都不会离开峡谷一步的。她觉得在峡谷里生活了将近十年,和山峰、树林、小河都弄得非常的熟识,尤其这片朝夕用光足板踏过的斜坡,四季长着青绿的菜蔬、红黄的瓜果,使她分外感到亲热,正如吃奶的孩子看见母亲的乳房一样。她一向觉得峡谷就是她一家人的。她在岭上寻柴,总是钩点枯干的树枝,很不忍向那活生生的树身砍进一刀,一则以为它们都是朝夕常见的邻居,不愿加以杀伤,再则也认为要它们长得大些,就更能够心上感到快乐。小河也很使她喜欢,她晓得没有小河的水,她这片斜坡上的农作物,是不容易活起来的。每年过年的三十晚上,她定要走到水边,点起香烛纸钱,诚心诚意表示她的感谢,她在峡谷外边的小镇上卖菜,人们惊异她的番茄大,豆角子长,她便会很愉快地说:?

“我们那个地方,实在生得好,泥土肥不消说了,河水挑起来又很方便!”?

但她又怕别人羡慕,会也挤进谷来居住,便又皱起额头皮,作起艰难的神情,叹息地说:?

“就是野草太容易长了,你只要三天不下地去,你看看,真有你收的!你顶好拿牛去吃光算了!别人在外头种地,费一分两分气力,我们就得费三分四分哩!讨厌得很,那全是一个要人下力的地方!”?

现在却有人忽然要来赶她,你想她是多么地痛心,她觉得就是拼命也得把这片斜坡、这个峡谷好好守住。她想别人一定很久就眼红这个地方了,只以当家人在,不敢下手,现在晓得单是她一个人,而且又是女人,就特别跑来欺负她了。?

“好吧!你默倒女人好欺么?”她恶毒地点一下头,自言自语起来,“我就要拿出我们女人的厉害来!”?

她把锄头棍子镰刀以及斧头之类,全放在进门地方,只消有人敢来把她拉出茅屋,她就得抓起一样东西,首先给他们一下惩罚,使他们明白,她这样的女人,是万不能随便加以欺负的。她每天在地里工作,总要在伸起腰干休息的时候,直向峡谷左边靠河的小路上,仔细望它一会,看有没有人走来峡谷里生事,以便赶快跑回家去,预先准备一切,免得临时手忙足乱起来。有时也叫大的孩子带着婴孩在高点地方玩耍,同时留心有没有人影在谷口出现。?

不久以后,一个老头子走来了,茅屋里当然显得很是紧张。石青嫂子捏根棍子,撑在门口,眼睛大大地睁着,直望着来人。顶小的孩子,因见妈妈的神情不同平日,脸色异常可怕,外面狗又咬得很凶,便不禁吓得哭了起来。?

老头子一路叱骂着狗,满脸通红地走了进来,看见石青嫂子不替他赶狗,不招呼他,也不请坐,心里很是不快,便讥嘲似地骂道:?

“你那样望着做啥子?我又不是作强盗的!”?

石青嫂子看清他手里没有武器,只是捏一根短短的烟杆,光景不象是行凶的,便也就脸子松弛起来,但仍旧不安地问:?

“你老人家是……”?

“我是甲长!”老头子责备地说,仿佛怪她连这都不晓得一样,“我是为吴大老爷这块地来的,我晓得,他要是要多了一点,可是你得明白,你们种了十搭十年了,他就没有收过你一点租。要是换给别人,他就早来收了。他对你们真是客气的很,现在我替你说好话,要他少收一点。押金二十九万元,租呢,收新斗一石!……呵哟,这死狗!”?

他对着跑来的狗摇着短烟袋,惊慌地叫起来。石青嫂子这回也替他赶狗了,只是回头来,把老头子说的“收新斗一石”,只听清了“一石”两个字,便象拿给狗咬了似的叫了起来:?

“呵呀!你老人家还说减了,这是减的啥子鬼哪!”?

老头子很凶地看她一眼:?

“你咋个不听清楚哪!我是说新斗一石。难怪人家说你们不讲道理!捞起半节话就跑!”?

石青嫂子生气地抵塞道:?

“就是新斗一石,我也出不起啦!他爸爸不拿给死鬼些拉走还好,你老人家看看嘛,这五张嘴巴,天天要东西塞进去,我一个人咋个拖的动嘛!”?

“这没有法子!”老头子望望那些脏污褴褛的孩子,摇摇头,叹口气,“你种人家的地,你总得要出押金纳租子的!天地间总没有白占的道理!”?

“求你老人家再跟他吴大老爷讲讲好不好?”石青嫂子乞怜地说,“请他吴大老爷发发慈悲,等孩子的爸爸回来的时候,再想法子。”?

“要是他不回来呢?”老头子非难地说,“你们就永远不出了么?”?

“呵呀,求你老人家,不要说这样可怕的话!”石青嫂子难过地叫了起来,“他不回来,我们娘儿母子咋个得了!”?

老头子偏开脸,望在一边,悄声责难地说:?

“动刀枪的事情,哪个料得到!”随又觉得话说的太残酷了,又改口安慰地说,“也许天老爷保佑你们,他会回来的!”?

“但愿你老人家说的话应验!”石青嫂子感激地说,“也要天老爷睁开眼睛!”?

老头子挥下短烟袋,不耐烦地说:?

“不要多讲别的了!租子的事情,你听我的话,答允好了,他吴大老爷又不会马上要你的,年底再给不迟;就是押金这二十九万元,你得赶快想办法!”于是用眼睛朝屋子里搜索一通,“你现在就可以把猪呀鸡呀,拿去卖嘛!”?

“你老人家看看哪,猪才这点点大,咋个好卖呢!”石青嫂子颓丧地说,“就是卖了,也凑不够吗!”?

“你们一点也没剩么!”老头子故意作出讶异的样子,“不是学堂搬的时候还给你们一笔钱?”?

“呵呀,你老人家咋个不替我们想想哪!”石青嫂子忿忿地说,“学堂一搬走,我们石青就闲在家里,东西又天天涨的吓死人,那点子钱,不消两个月,就用得水冲光了!要是还剩有,我这些娃娃些也不会瘦成这样子,褴成这样子了!”?

老头子摇摇头,叹口气。?

石青嫂子忽然眉头一扬,用手拉下老头子的袖子,恳求地说:?

“你老人家这样去讲讲好不好?请他吴大老爷开恩,押金免掉,租子哩,我照地里出啥子我就缴啥子,有南瓜,我就送他南瓜,有红苕,我就送他红苕……”?

老头子不禁失笑起来:?

“你真想得好!他会要你这些东西?鱼呀肉呀,都吃不完的,还要你南瓜红苕做啥子?除非拿去喂猪!就是喂猪,他也不会要的,人家喂猪,全是糠拌饭!你想都不要想,我也不好意思去说的!”?

石青嫂子痛苦地叹气:?

“他简直要叫人家的鸡下金蛋哪!”?

老头子感慨地说:?

“他老人家也太想钱了,儿子在外头带兵,一年要寄多少回来,这点子押金就算了嘛!”?

石青嫂子在痛苦的脸色上又露出鄙夷的神情,冷冷地说:?

“他要能够这样想,那他就长命百岁了!”?

老头子现出为难的样子,边走边叹气:?

“这叫我咋个去回话嘛?简直捏红炭圆!”?

石青嫂子赶在后面说:?

“你老人家就这样告诉好了!你说,他们干竹竿榨不出油的!”?

老头子头也不回,发气似地吼道:?

“你自家去讲好了,鬼才理你们这些事情!”?

石青嫂子知道老头子是吴大老爷叫来讲话的,明白对方不会完全使用武力来解决,就心里安静许多了,她决定以后不论什么人来讲话,都拿押金缴不起和地里出什么就缴什么来对付。而且要把自己的态度弄温和一些,客气一些。言语方面也尽量使用恳求和诉苦那类的字眼,务使来说话的人,能够回去说一番好话,而不致把事情弄得更坏。并要请来人在屋里坐,待承他一杯茶,揭起坛子盖盖给他看看,让他明白家里的粮食是怎样的缺少。又再引他到地里去瞧瞧,地下种的大蒜,总要个把月后才能冒芽。黄芽白、莲花白必须到冬天才能长好卷起。目前可以当成收成的,只有红苕。吴大老爷他要呢,她愿给他挑一担去;不要呢,是他吴大老爷不对,她的人情是作到的了。她想竭力把道理放在她这一面,无论县长主席来讲话,她都用不着怕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峡谷里全没有什么人到来。她的心也更加安静了。天天浇水的斜坡上,大蒜冒出青色的嫩苗,葱子则长得绿油油的,可以扯到街上去卖了。黄芽白和莲花白,都常常捉着虫的,一天比一天长得青绿。她想这些菜长好的时候,她一定要送些给吴大老爷吃,而且只要屋边上的橘子长红,广柑变黄,她也一定要送几篓上门去的。她觉得只要他吴大老爷肯发慈悲,不再叫人来讲租讲押金,那她这个人并不是没有良心的,她也能够讲人情,把好东西送去报答、酬谢人家的好意。她晓得他们富贵人家,南瓜红苕不吃,那橘子广柑和小菜,却是肯要的。他们不是常常叫人到镇上去买这些东西么?她还想过年的时候,约莫腊月二十四或是二十六,正当照例吃年饭的那些日子,她就给吴大老爷送两只肥母鸡去。并且在撒高梁喂鸡的当儿,她把那群半大的鸡一个个地仔细看过,全白色的送人不吉利,黑色的又怕皮肉不白净,于是她就选定黄色的有黑点的麻花母鸡,不管将来就是顶会下蛋,她也要捉去送吴大老爷的。?

有一天半夜后,石青嫂子突然拿给狗的凶猛叫声弄醒,同时又听见什么东西在毕毕啪啪地爆响,睁开眼睛一看,满屋通明透亮,不住地冒进烟子来,她明白隔壁灶房起了火了,她光起足板爬起来,起初还想往河里挑水灌熄,继后看见火势很大,立刻就燃到正屋顶来,便赶忙把睡熟的孩子连同被盖衣裳,一个个地拖出。还把笼内的鸡放了,让它一个个扑扑地飞开。最后她的头发也着火了,她才没有再跑进去搬拿东西。火在茅屋上吼着、跳着、笑着,尽量发挥暴虐的能事,不到一顿饭功夫,就把屋子和屋里的一切,烧成平地了。连屋子侧边广柑橘子的树叶,都烧得焦黑。火光没有了的时候,一坪炭屑还在黑暗中发着红焰,冒着烟子。石青嫂子想着她这年年都在培修的屋子,想着慢慢买来的家俱,想着那条没有跑出的猪……便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把这半年来所受的冤屈和痛苦,都借声音发泄个一干二净。?

哭够的时候,她叫孩子们在一棵桔子树下睡着,自己则对那发红焰冒烟子的火场呆呆地望着出神。她想灶房里烧晚饭的火,是洗碗的时候就熄尽了的,而且临睡之前,她还照往夜的例去扫过一番,把柴草放得远远的。怎么会起火的呢?她越想越觉得奇怪。无疑的准是有人来放的了。难道要赶我们,便来下这样的毒手么?她挨着孩子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天便亮了。看见火场上烧焦的猪、烧烂的泡菜坛子,一堆变成灰的粮食和变成木炭似的用具,不禁又哭了起来。锄头镰刀斧子烧坏了,挑水浇菜的水桶没有了,今后又拿什么来工作呢?房子没有了,还可以在树下睡睡,地不能挖,草不能割,菜不能浇水,这怎么得了?猪没有烧死的时候,猪卖了还可以拿钱去买水桶锄头,可是猪也烧死了。鸡呢,又都是小小的,一个生蛋的鸡婆,卖了也买不到什么。等菜长大了,再卖来买用具,又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起码也得两三月才成。而且眼前的饭食就成问题,挖在屋里的红苕,还没下窑,就全烧了,简直是损失了半年多的粮食。想起这些困难,就整个身子都在发颤起来。这比那次当家人拿给人家拉走还要痛苦。当家人拉去,她还可以挑起担子,把儿女养活起来,现在却是活不下去了!?

于是她只好叫大的孩子守着昨晚抢出的被盖,自己则背着婴孩,到镇上去向人诉说她的苦难和悲哀,说得伤心的时候,泪珠便成串地滚在黄瘦的脸上。好些人都对她表示同情,有的给她钱,有的给她衣,有的又给米。同她熟识的老太婆,还帮她把东西送进峡谷里去。?

走回斜坡的时候,石青嫂子又把起火的可疑原因,连同吴大老爷派人来威吓的情形,一一讲了出来。老太婆望望四周,带着害怕的神情,拉下石青嫂子的衣裳,悄声说道:?

“你听我劝,你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吧!这里太背静了,又单是你一家人,人家把你一家人……唉唉,赶快走了算了!”?

石青嫂子脸子立即发青起来,半晌才说出了话:?

“离开这块地,叫我们娘儿母子咋个活嘛!”?

“你该想想,性命更要紧呀!”老太婆责备起来,“他们那一家人,有钱有势,啥子歹毒事情做不出来!”?

石青嫂子不禁又气忿又伤心地说:?

“我这老命不要,我就同他拚了算了!”老太婆连忙摆摆手,教训地说:?

“这样不对呀!你去鸡蛋碰石头!你该想想,你有个一高二低,你这些娃娃咋个办嘛?”?

老太婆想了一想,又用手拉下石青嫂子的衣裳:?

“你不好回你家乡去么?你是那里土生土长的,总好想办法一点呵!”?

石青嫂子不禁黯然地说:?

“家乡没田没地,早就养活不起我们了,不然的话,哪个还想赖在这个地方!”?

“你不是还有亲戚本家么?”?

“十多年了,你晓得他们还在不在?就在,你这样叫化子似的回去,他们才爱理你哩!”?

“他们总不会欺负你,整你害你??!”?

“请问你老人家,我们又咋个活嘛,就说我忍心丢得下孩子,个人跑去帮工,也养活不了他们五张嘴巴呵!”?

老太婆只好叹气几声走了。?

“无论如何,我也不肯离开这块地的!”石青嫂子在老太婆走后便毅然作出决定,一面又望下那片现出嫩绿的斜坡,心里自然而然感到一种亲切的慰藉,“等不好久,它就能救活我们一家人了。”随又起着可怕的想头,“要是人家硬要来害我们呢?……好,就是死在这块地上也甘心的……这些年来,它给了我们多少的恩惠呵!……愿这恩人永远收下我们一家人吧!”她感到安慰,但也觉得伤心。?

石青嫂子每天拿破烂的半截坛子,往小河边瓦水,再双手端到地里灌菜。夜间则和孩子睡在桔子树下。但鸡没地方关着,便拿给野猫子黄鼠狼一个个地拖去吃了。只剩下两条狗,留在身边。房子修不起来,孩子露天睡觉,便个个着凉伤风,咳嗽起来,最小的一个还在发烧发热,奶也不吃了。她心里又极忧愁,又很难过,不晓得这个日子怎样过得下去。盼望菩萨保佑,她种的菜,忽然一夜长大起来,第二天她就可以拿到镇上去卖,有一大笔钱换到手上。于是买斧头,买锯子,买镰刀,自己动手砍竹子,割茅草,先搭一座茅草篷子……?

有一夜,又突然拿给狗的凶猛叫声惊醒,石青嫂子便赶忙翻爬起来,抓起身边放的石头,准备有人打来,她就给他一个回击。一直等着都没有人到来,狗只是朝斜坡上叫着。她想,也许有人偷菜吧?但菜还小呢,值不得偷的。莫非岭上有什么野兽下来了吧?想到这里,连到斜坡上去看的打算,都取消了!她只有紧紧地捏着石头,鼓起勇气,守护着五个睡熟的孩子。?

狗渐渐地没有咬了,峡谷里又复显出夜深时候的静寂。高空一片漆黑,闪着无数惨白的凄清的星子。石青嫂子有些睡不着了,她仍怕暗中会有野兽袭来,衔去她的孩子。她不禁胆怯起来,想起要是有石青睡在身边,那就多么好哪。他不晓得被拉到啥地方去了,如果晓得,就是天远地远,她都愿意带着孩子去找,不想蹲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起来,石青嫂子便跑到斜坡上去看,想从菜地里的足迹查出是人还是兽来。但未走到,便看见那些菜全给人扯起拉断,乱抛在地上了。她心里难过极了,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拿给别人杀了一样。靠菜地来救活一家人的希望,到这时便全然幻灭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一定是吴大老爷派人来干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咒骂,直朝吴大老爷住的地方冲去。?

但一到峡谷口子,通到山那边的窄路上,一边靠着岩石,一边临着小河的地方,不知几时已经安上一道栅栏门了。门是关着的,没法打开;用手摇摇,紧紧的,不能动弹丝毫。要翻过去呢,又太高了,不能爬上。她便抓着石头捶打栅栏,不久便有个汉子跑来,恶狠狠地问:?

“你干啥子的?!兴这样打门!”?

石青嫂子歇手不打门了,却生气地说:?

“快开开,我要去看吴大老爷!”?

汉子在栅栏那边双手插在腰上,偏着头反问:?

“你看他做啥子?”?

石青嫂子见他们不开,反而作出非常傲慢的样子,便冒火地骂起来:?

“这还要问么?他做的好事,扯我的菜,烧我的房子,我要去同他拼命!”接着又拿石头捶起门来,大声地嚷,“开哪,开哪!”?

“你发他妈的球疯了!”汉子雷也似地吼了起来,“你再捶,我就开枪哪!”当真他就把挂在腰上的手枪,取了下来,一面又大声地问,“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亲眼看见,扯你的菜,烧你的房子?”?

石青嫂子见他拿着枪便吓着不敢捶了,但见他又并未放了过来,就又大着胆子驳斥他说的话:?

“这周围团转,不是他是哪个呢?就只有他才这样毒,这样黑心哪!”?

“你在这里少骂点哈!”汉子放低了声音,样子狞恶地说,“他听见了,不叫你坐牢的!”?

“砍头都不怕,还怕坐牢!”石青嫂子又拿石头捶起栅栏来,“你不开开,我就给你打烂哪!”?

汉子便立刻拿枪指着她的胸口,气虎虎地吼起来:?

“看我不打死你,你再捶嘛!”?

石青嫂子率性挺起胸口,忿怒地嚷起来:?

“你打,你打,我就让你打!”?

汉子反而收着了枪,讥嘲地骂:?

“打你,倒把老子的枪打脏了!”?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青嫂子就一面打栅栏,一面乱骂起来:?

“你这狗,你这婊子养的,你为啥不开门!……”?

骂了好久,手也打痛了,栅栏门还是紧紧地立在那里。石青嫂子累极了,便只好坐在那里喘气。?

石青嫂子休息了半天,觉得对于栅栏门简直无法可想,同时又想起那汉子说的话,你没有亲眼看见,你怎好同他吵得,怕就是吵到官那里,也断不出一个所以然的。刚才原是一时的气忿,只想跑去同他拚命,现在既无法实行,而神智又完全清醒了。再则,又想起一群孩子可怜,无论如何不能抛掉他们,得想方设法,把他们养起,一种作母亲的热情和爱恋,又完全盘踞在她的身上了。于是,她只得慢慢地走回家去。?

斜坡上的菜,一给人扯光踏坏,火烧过后的地方,就更加显得荒凉了。在这里既无房子躲避风雨,地上又没出产给她生活上的希望,而那恶人暗中还不晓得更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唯一的法子,就只有离开这个地方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不知道,单觉得离开好些,离开这里孩子们或许不至于饿死。?

石青嫂子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看看那些橘子树枇杷树以及河边上的桃子树李子树,心里又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

“我得把这些果木树全砍去才好,免得他龟儿子白白来吃!”?

但想起斧头锯子都烧坏了,没法去砍,只能毒毒地诅咒一句:?

“惟愿他吃了,屙痢打摆子!”?

最后又带起孩子到家娘墓上去告别,她忍不住冒出眼泪地说:?

“妈,没法子守住你,我只有带起你的孙儿孙女,出去讨口了,你阴中有灵有应,千万路上保佑他们无病无痛的!”?

她背上背着被盖卷,怀中抱着婴儿。大的女孩和第二的女孩,用树枝抬起一个煮饭的锅。第三和第四两个男孩,却没拿什么。他们一家大小顺着小河边,直朝镇上走去。后面则跟着两条狗。镇上的好心人,已经赒济过他们一次了,这次也就不能再给出一些什么,最多就只能给孩子们一些吃食东西。他们一家人在汽车站旁边的空地上,勉强露天住了一夜,知道不能再求得什么了,第二天便决定向城市走去。他们沿着公路走,绕到山半腰上的公路时,便又看见峡谷里他们住过的地方了。?

峡谷里蒙着轻微的白雾。金灿灿的早上阳光,照着岭上的松林。小河边的果木树和那片垦过的黑土,还阴沉沉的,留有夜来的阴影。孩子们首先看见了,便欢叫起来:?

“妈妈,我们的家呀,你看,在那里!”?

妈妈只瞟了一眼,不敢多看,怕流出眼泪,便低头走她的。?

但孩子们却都问了起来:?

“妈妈,我们啥时候回去哪?”?

妈妈忍着眼泪,哄他们说:?

“等桔子柑红的时候,我们就回来!”?

孩子们都感到满意了,走了一会,他们又问:?

“妈妈,我们到哪里去呢?”?

妈妈怔了一下,半晌才想出哄他们的话来:?

“我们去找爸爸!”?

孩子们更加快乐了,连声发笑地喊着爸爸,但作妈妈的却忍不住了,眼泪双双地滴落下来。?

她走了一会儿,眼泪流够了,心里清爽些了,还听见孩子们一路满有生气的笑声,便又鼓起勇气,咬定牙巴地想:?

“不论啥子艰难困苦,我都要养大他们的!”?

?

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五日,上海大场乡下。??

笔酣墨饱真切感人——谈艾芜的《石青嫂子》???

《石青嫂子》是艾芜同志写于年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反映了当时国民党统治区人民的悲惨遭遇,揭露与鞭笞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它以抗战胜利后的四川某一偏僻山区为具体环境,集中地描写了石青嫂子在地主豪绅的残酷迫害和野蛮掠夺下被推上绝境的悲惨景象,并通过有个性特征的声情动态的摹绘,表现了石青嫂子的不屈与反抗。?

作者善于紧紧围绕中心事件来展开对抗性矛盾的正面冲突,揭示石青嫂子的悲剧产生的社会原因。小说在情节结构上围绕吴大老爷强占石青嫂子一家的四亩坡地这一事件进行了安排。抗战期间,石青嫂子和她的丈夫,暂时靠着官家学校的庇护,耗尽血汗开垦出一片荒地。劳苦换来了米粮,辛勤获得了温饱,加上没有外界的干扰,日子过得还算安宁,对此,石青嫂子全家多少有些“满足”。然而,这最低限度的“满足”是不能持续多久的。抗战胜利了,随着官家学校的搬走,石青嫂子原来那“静静地住着”的天真想法,只不过是一场幻梦,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灾难:石青被抓走了,石青嫂子再不能凭着“勤劳和希望”象往日一样使家庭充满生气。她的四亩坡地变成了吴大老爷掠夺的对象,生活中的恶风浊浪无情地吹打在这一个孤单女人的头上。恶霸地主心狠手辣,为了达到侵吞石青嫂子一家用一滴血、一滴汗浇灌起来的劳动果实的目的,先以重租威逼,继而放火烧屋,接着又毁掉菜苗。任凭石青嫂子怎样地以死相拼也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忍痛携儿带女,离家出走。生活本身在鞭策着石青嫂子从不停息地苦斗。她并不清楚造成她全家不幸的社会原因,只觉得当家人不在了,别人因她是女人,“就特别跑来欺负她了”。然而,作者却在小说中明白地揭示造成石青嫂子悲剧的根源。无论是写石青嫂子哀情绵绵地向天公呼告,求菩萨保佑她全家平平安安,也无论是写石青嫂子于坎坷不平的经历中迸发出反抗的烈焰,在微茫的希望中咬紧牙关去找活路,都说明着她无法挣脱整个黑暗社会所笼罩的罗网。小说没有以冗长的叙述来直接介绍时代背景,也没有以抽象的议论来指出现实中存在的复杂的阶级关系,而是在所展开的对抗性矛盾的正面冲突的描写中,从吴大老爷有恃无恐地残害劳动人民这一个侧面,让读者看到了社会制度的罪恶,看到了石青嫂子必然会出现的悲剧结局。我们可以透过石青嫂子的丈夫被抓走去“动刀枪”的惨痛事实,分明见到国民党反动派进行反共反人民的内战而到处征兵的情景。我们也可以在吴大老爷横行无忌的背后,清楚地了解到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卵翼下,农村封建势力的猖獗。吴大老爷凭着“他手上有纸”,即有“契约字据”,就能够逼迫石青嫂子缴纳租子押金,进而强占坡地。凭着他的“儿子在外头带兵”,也就是在国民党反动派军队里发迹,就能够耀武扬威,独霸乡里,致使石青嫂子走向了生活的悬崖。石青嫂子不甘心受压,一次次据理相争,一回回顶撞力斥,但是这无异于以卵击石。爪牙们丈量菜地时的凶厉,狗腿子催索租金时的蛮横,甲长传话临走时的发火,护院家丁持枪恫吓时的吼叫,无一不显示出吴大老爷权势的强大,石青嫂子没有跟他评理的地方。如他的帮凶所说:“就是县长帮你的忙,你也赖不赢他的。”由此可见,制造石青嫂子悲剧的固然是吴大老爷,而从本质上看却是为吴大老爷实行阶级压迫的社会制度。这样,小说就扩大了抨击的范围,开掘了主题的思想意义。?

作者擅长以形写神来直接显示人物的心理变化,披露石青嫂子反抗性格由形成到发展的过程。石青嫂子“勤快”、“能干”,她觉得“无限的繁忙和劳碌”是一种快活。她有着强烈的生活愿望,为了帮助丈夫养活一家人,她日复一日地披星戴月,在斜坡地上忙着,象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甚至怀孕了,“还肚子挺挺的”到菜地里去干活。此外,她还要喂猪、养鸡、整修茅屋、抚育孩子、栽种果树,直到挑菜到“五里以外的镇上去卖”。她从家庭景况转好后所感受到的快慰里,获得了欢情喜兴,不禁想道:“永远受不到保甲长的麻烦”该多好啊!小说腾出一定的篇幅对石青嫂子的勤劳作了细实的描写,这不只是为了赞颂她的这种美德,而更重要的是为了说明她有求生存、谋安宁的遐思远想,而一旦她习惯了的生活旋律被强力打乱,她就会为维护生存的权利起来反抗,为保住安宁的日子进行斗争。石青嫂子在接踵而来的打击中磨锐了自己的棱角,尽管她竭力支撑着全家,犹如独篙行孤舟,飘浮在湍急的漩涡上,免不了有颠覆的危险,但是她却坚韧、顽强,表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反抗性格。她的反抗性格,是随着希望之路的条条断绝而逐步发展的,也是随着对吴大老爷凶恶狠毒的认识的加深而相继增强的。作者由形及神,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丈夫被抓走了,石青嫂子感到“当家人没有了”的寂寞与孤独,不过她并不因愁绪万端而表现得消沉,更不因生活艰难而丧失了信心,她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坡地上,并幻想着孩子们的父亲有朝一日能够“好好地走了回来”。这表明她吃得起苦累,受得住磨难。当然,她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异态,“早上到镇上卖菜,很容易为点小小的事情就同人家吵架”,这里暗示着她的烦躁不安,夹杂着她对社会的不满。吴大老爷将魔爪伸进了僻静的山村,从此石青嫂子就在悲愤中挣扎反抗。起初,她见量地的陌生人践踏菜地,气得大叫,让狗去咬他们,诅咒他们“得不到好死”。这是她反抗性的初露锋芒,不过,还只是心疼自己苦心经营的菜地蒙受了不小的损失,切齿痛恨这些“强盗拐子”留下了“一片可恶的脚印”,并不懂得受此迫害的根子通在哪里,故而在心里默默地向苍天祷告“不要再有这样的人跑来践踏她的菜地”。当狗腿子奉吴大老爷之命要她缴纳租子和押金时,她叫嚷着坚决拒绝;一听说叫她“搬走”,她怒从心起,一把撕碎了那张契约字据,大喊:“你就拿棒来赶,我都不会搬的!”此后,她把锄头、棍子、镰刀、斧头放在门口,准备谁窜进来就“给他们一下惩罚”。这是她反抗性的再露锋芒,她开始明白了有人“眼红”斜坡地,要将自己置于可怕的境地,因此,她要“拿出我们的女人的厉害来”,“拼命也得把这片斜坡、这个峡谷好好守住”。这时,她仍然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一切,是无法顶住磐石般的强权的,然而她内心的这些活动,却明显地让读者看到了她周身流动着的反抗的血液。作者正是按照文学创作描写人物个性的规律,将石青嫂子的反抗性作了恰如其分的强调,从而为后面写她反抗性的进一步发展打下了令人信服的基础。接着,作品描写了这样一个情节:甲长来找石青嫂子,主要是来催缴租子和押金的,看来这个老头子“不象是行凶的”,表面上还讲了几句貌似公道的话。石青嫂子幻想着今后只要对来人把自己的态度“弄温和一些,客气一些”,多作一些“恳求和诉苦”,并请坐倒茶,以礼相待,就可以使他在吴大老爷面前帮她“说一番好话”,甚至她还幻想把土产桔子、广柑等等和经过认真挑选的两只肥母鸡,送给吴大老爷,就可以使吴大老爷“不再叫人来讲租讲押金”。她认为以人情来打动对方,占住道理,或许会扭转局面,护住一家生存的希望。因此,她破例地为甲长赶狗,甲长走后,“心里安静多了”,紧张的心情得到暂时的缓解。应该说,石青嫂子的思想性格中存在着缺乏觉悟的弱点,但作者没有回避这方面的描写,因为石青嫂子的这个弱点并没有妨碍作品对她反抗性格的刻划,相反地,却更为真实地塑造了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她心地善良,以至于产生幻想,殊不知吴大老爷是不会跟她讲道理的,而只会伤天害理,也不会跟她讲人情的,而只会情同木石,所以当幻想破灭时她的反抗性就会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这是符合石青嫂子的思想性格逻辑的。一天半夜,狗叫声,将她从梦中惊醒,一看原来是房子烧起来了,不一会儿化作一堆冒烟的焦土,石青嫂子“忍不住失声痛哭”,痛苦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心里想:“当家人拉去,她还可以挑起担子,把儿女养活起来,现在却是活不下去了!”她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两条狗,留在身边”。全家人宿露餐风,最小的孩子着凉了,病得“奶也不吃了”。在这时,她仍然没有离开给了她一家“多少的恩惠”的土地,望着“那片现出嫩绿的斜坡”,不禁又燃起了重整家园的希望。谁知令人恐怖的狗叫声又给她送来了可怕的情报:菜苗全给人拉断扯光。“靠菜地来救活一家人的希望”全然落空了。她断定:烧房子、毁菜地,都是“吴大老爷派人来干的”,她终于认识了吴大老爷是她的死对头,于是将满腔的仇恨化作反抗的行动,“一路咒骂,直朝吴大老爷住的地方冲去”。这是她反抗性的大露锋茫。她把需要发泄的仇恨全集中到跟吴大老爷拼命上。她痛骂得舌敝唇焦,大嚷得精疲力尽,敢于把自己的胸口对着一个护院家丁的枪口,任何的威吓在她面前统统失去了作用。但是,独力推不倒厚墙,她个人的反抗力量终究是很微小的,最后还是被迫放弃了土地而离乡背井,流落他方。小说把石青嫂子的反抗性格贯串于情节的始末,给人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段,来加强抒情性的气氛。这篇小说文笔清新细腻,感情浓郁沉厚,有着扣人心弦的艺术感染力量。作品中的景物描写,有时用来反衬人物内心的极度悲伤:写早晨“晴美的阳光”和耀眼的露珠,是为了跟石青嫂子心头的阴暗作对比,突出她在丈夫被抓走后心情的沉闷与痛苦。有时用来烘托人物内心的孤独凄凉:“满山秃露的乱石,在阳光下面更加显得苍老丑陋,仿佛一些生癞疤的秃头似的”,这荒僻得没有一点生气的山村画图,正是石青嫂子冷寂无依的生活环境的写照。有时用来表现人物内心的精神寄托:“壁立的岩石,静静流着的小河,风过处便窃窃私语的树林”,石青嫂子将它们“作为自己亲密的邻居”,这种非同寻常的感受,包含着辛酸的滋味。所有这些景物描写,都能与感情交融在一起。作者以同情的心情,将景物作为媒介来表达石青嫂子的内在感情。这就是说,景是情的外衣,情是景的内核,移情于景,借景传情,便成了刻划石青嫂子心理状态的有力手段。石青嫂子有着“一种做母亲的热情和爱恋”,小说对这方面的描写尤为动人,石青嫂子在丈夫被抓走以后,悲痛欲绝,曾想投河和上吊自尽,但“五个孩子的影子,掩映在眼前,各样嫩小幼稚的声音,使她一时忍不下心来”,打消了死的念头,就萌发了活的希望,唯愿能靠着自己“把汗珠滴进泥土里面”捱日。但辛勤的劳动并不能改变她不幸的命运。在一连串的打击迫害面前,她忘记不了的还是她的孩子,孩子是她坚强地要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吴大老爷催逼租子和押金,她以“这五张嘴巴,天天要东西塞进去”作为理由硬顶软施。深夜听见狗的凶猛叫声,她“紧紧地捏着石头,鼓起勇气,守护着五个睡熟的孩子”。到吴大老爷家拼命,她“想起一群孩子可怜,无论如何不能抛掉他们,得想方设法,把他们养起”。离家到他乡讨乞,她想的仍是“不论啥子艰难困苦,我都要养大他们的”。一颗充满了母爱的心灵,在深悲大恨中被划上了一道道阶级压迫的伤痕,她为了孩子甘愿含辛茹苦,她为了复仇要将孩子“盘大”,这是一个多么温柔而又多么刚毅的母亲啊!小说在进行这些描写的时候,往往伴之以抒情气氛的渲染,那漆黑的高空,惨白的星星,阴沉的夜影,轻微的白雾等等,无不增添了悲凉的气氛,令人齿寒心颤,情牵不已。?

《石青嫂子》这篇小说写得笔酣墨饱,真切感人,是我们了解历史,认识旧社会的教材。时隔三十多年,它依然富有艺术生命力,这决不是偶然的。

6.华威先生?

张天翼

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不大好。?

“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

“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在抗战时期大家都应当苦一点。不过——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不作兴跑,一脚一脚挺踏实地踱着,好象饭后千步似的。可是包车例外:叮当,叮当,叮当——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黄包车立刻就得往左边躲开,小推车马上打斜。担子很快地就让到路边。行人赶紧就避到两旁的店铺里去。?

包车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的了,象闪电一样快。?

而——据这里有几位抗战工作者的上层分子的统计,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先生的包车。?

他的时间很要紧。他说过——?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抗战工作实在太多了。”?

接着掏出表来看一看,他那一脸丰满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眉毛皱着,嘴唇使劲撮着,好象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敛到脸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难民救济会去开会。?

照例——会场里的人全到齐了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在门口下车的时候总得顺便把踏铃踏它一下:叮!?

同志们彼此看着:唔,华威先生到会了。有几位透了一口气。有几位可就拉长了脸瞧着会场门口。有一位甚至于要准备决斗似的——抓着拳头瞪着眼。?

华威先生的态度很庄严,用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先前那副忙劲儿好象被他自己的庄严态度消解掉了。他在门口稍为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仿佛要唤起同志们的一种信任心,仿佛要给同志们一种担保——什么困难的大事也都可以放下心来。他并且还点点头。他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他是在对整个集体打招呼。?

会场里很静。会议就要开始。有谁在那里翻着什么纸张,窸窸窣窣的。?

华威先生很客气地坐到一个冷角落里,离主席位子顶远的一角。他不大肯当主席。?

“我不能当主席,”他拿着一枝雪茄烟打手势。“工人抗战工作协会的指导部今天开常会。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议也是今天。伤兵工作团也要去的,等一下。你们知道我的时间不够支配:只容许我在这里讨论十分钟。我不能当主席。我想推举刘同志当主席。”?

说了就在嘴角上闪起一丝微笑,轻轻地拍几下手板。?

主席报告的时候,华威先生不断地在那里括洋火点他的烟。把表放在面前,时不时象计算什么似地看看它。?

“我提议!”他大声说。“我们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希望主席尽可能报告得简单一点。我希望主席能够在两分钟之内报告完。”?

他括了两分钟洋火之后,猛的站了起来。对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摆摆手。?

“好了,好了。虽然主席没有报告完,我已经明白了。我现在还要赴别的会,让我先发表一点意见。”?

停了一停,抽两口雪茄,扫了大家一眼。?

“我的意见很简单,只有两点,”他舔舔嘴唇。“第一点,就是——每个工作人员不能够怠工。而是相反,要加紧工作。这一点不必多说,你们都是很努力的青年,你们都能热心工作。我很感谢你们。但是还有一点——你们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那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他又抽了两口烟,嘴里吐出来的可只有热气。这就又括了一根洋火。?

“这第二点呢就是: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你们只有在这一个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抗战工作才能够展开。青年是努力的,是热心的,但是因为理解不够,工作经验不够,常常容易犯错误。要是上面没有一个领导中心,往往要弄得不可收拾。”?

瞧瞧所有的脸色,他脸上的肌肉耸动了一下——表示一种微笑。他往下说:?

“你们都是青年同志,所以我说得很坦白,很不客气。大家都要做抗战工作,没有什么客气可讲。我想你们诸位青年同志一定会接受我的意见。我很感激你们。好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挟,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出去。?

到门口可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把当主席的同志拽开,小声儿谈了几句:?

“你们工作——有什么困难没有?”他问。?

“我刚才的报告提到了这一点,我们……”?

华威先生伸出个食指顶着主席的胸脯:?

“唔,唔,唔。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件事。以后——你们凡是想到的工作计划,你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商量。”?

坐在主席旁边那个长头发青年注意地看着他们,现在可忍不住插嘴了:?

“星期三我们到华先生家里去过三次,华先生不在家……”?

那位华先生冷冷地瞅他一眼,带着鼻音哼了一句——“唔,我有别的事,”又对主席低声说下去:?

“要是我不在家,你们跟密司黄接头也可以。密司黄知道我的意见,她可以告诉你们。”?

密司黄就是他的太太。他对第三者说起她来,总是这么称呼她的。?

他交代过了这才真的走开。这就到了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场。他发现别人已经在那里开会,正有一个人在那里发表意见。他坐了下来,点着了雪茄,不高兴地拍了三下手板。?

“主席!”他叫。“我因为今天另外还有一个集会,我不能等到终席。我现在有点意见,想要先提出来。”?

于是他发表了两点意见:第一,他告诉大家——在座的人都是当地的文化人,文化人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应当加紧地做去。第二,文化人应当认清一个领导中心,文化人在文抗会的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统一起来。?

五点三刻他到了文化界抗敌总会的会议室。?

这回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人点头。?

“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迟到了三刻钟。”?

主席对他微笑一下,他还笑着伸了伸舌头,好象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四面瞧瞧形势,就拣在一个小胡子的旁边坐下来。?

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

“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帐呢: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华威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兄弟首先要请求各位原谅: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这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常务理事会,是一切救亡工作的领导机关,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工作又很多。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地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由我们文化界抗敌总会派人来参加。”?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

“问题是在这一点: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保——你们会内没有汉奸,没有不良分子?你能不能担保——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错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们文抗会常务理事会。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点对方胸脯:?

“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他们都挂着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徽章。?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但是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连你都没有去听!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我去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

“什么!什么!——日本问题座谈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部务会议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座谈会到底是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

“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部务会议议决的,怎么是秘密行动呢。……华先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部里的工作停顿起来。”?

“混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你们小心!你们,哼,你们!你们!……”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年!……”?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长气,对我说:?

“唉,你看你看!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

“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

一九三八年二月??

生动的讽刺艺术形象——谈张天翼的《华威先生》??

?

张天翼是我国文学青年熟悉的老作家。他是湖南省湘乡县人,年生于南京。年写成短篇小说《三天半的梦》,发表在鲁迅先生主编的《奔流》上,从此,张天翼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

《华威先生》是张天翼的代表作。年发表在《文艺阵地》上。?

在这篇短篇小说里,张天翼以他锋利的艺术雕刀刻划了华威先生这一讽刺艺术形象。这一艺术形象所概括的深刻的社会内容和作者的形象塑造的艺术经验,值得我们重视。?

虽然华威先生是一个受鞭笞的讽刺艺术形象,但是,作者没有肤浅地对待这一形象。他不是徒然让人物制造笑料,而是深刻地剖析这一形象的灵魂,赋予这一形象以强烈的社会典型意义。深刻的艺术概括力是作者形象塑造的最基本的经验。?

年,我国的抗日战争出现了新的高涨,抗日的烽火漫天燃烧,抗日的热流遍地翻卷。但是,热流之下藏暗流。这股潜在的暗流,就是国民党反动派表面抗日,实质亲日;消极抗战,积极反共。虽然揭举起抗日的旗幡,高喊着抗日的口号,但却对抗日的有生力量予以戕害,对抗日的革命浪潮加以阻遏。年武汉失陷以后,国民党反动派的这一政策日见露骨。张天翼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发现了这一阻碍和破坏抗日运动的潜流。他把这一生活的现象,把许许多多的假抗战分子,把自己对生活和人物的体验、理解和认识,加以艺术的提炼和概括,熔铸成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华威先生。华威先生是文化界的一名小官僚。在狂澜骤卷的抗日洪涛中,未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华威先生借抗日的声浪浮上了水面。他跻身于抗日队伍,以售其奸,他挥舞着抗日的旗帜,招摇过市。他成天叫苦不迭:“抗战工作实在太多了”,“我怎么跑得开呢?”他的专用包车“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的了,象闪电一样快”。“据这里有几位抗战工作者的上层分子的统计,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先生的包车”。他来也匆匆,去也忙忙,整天风尘仆仆,有如烟尘飞卷,以至于繁忙得要他的夫人密斯黄代劳。小说作者独到地捕捉了华威先生繁忙的特征,更深刻地透过繁忙的假象揭示繁忙的实质。他忙于发指示,勤于作报告,但是对于抗战中的实际问题却充耳不闻,撒手不管。他虽然假惺惺地问询“难民救济会”的困难,但一旦困难真个提将出来,他又以“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个问题”搪塞过去。华威先生那不着实际、蜻蜓点水的作风,虚假繁忙、惯于敷衍的态度,经过作者的艺术画笔,得到鲜明的揭示。于此,一位庸碌委琐的小官僚的形象便活脱脱地跳上纸面。这位小官僚形象的意义不在于他是生活中某一“华威先生”的艺术复制,而是许许多多官僚政客的艺术集中和概括。小说作者是把同类人物的性格特征集中起来塑造成华威先生这一具体的艺术形象的。华威先生发表抗战演说慷慨激昂,但从来不解决问题;不着实际时,积极;触及实际时,消极。此言此行,不正是官僚政客抗日态度形象化的艺术反映吗??

张天翼对华威先生形象的典型意义的开掘还不止于此。虽然华威先生以敷衍搪塞的态度对待抗日运动,但是为了维护官僚政客的利益,他却是嗅觉灵敏、耍弄权术、坚持不渝的。?

对于笼络青年一代,华威先生可谓“周到热心”。他对青年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不仅逢会嘉奖,勋勉有加,而且故作亲昵,似乎屈尊下士,“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借以拉拢青年,笼络人心。?

对于控制社会团体,华威先生可谓满含机心。妇女界成立了一个“战时保婴会”,他闻之大惊,把该组织负责人找来大开训戒。他唾沫四溅,始则宣布:“由我们文化界抗战总会派人来参加。”见对方略表踌躇,他则施加压力:“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负责。”最后,他竟至泼妇撒赖,用“食指点点对方胸脯”,下最后通牒:“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软硬兼施,捎枪夹棍,经过两次“谈判”,他终于如愿以偿,厕身其间,控制了这个组织。两个青年学生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他闻之大怒,大动肝火。责之为“秘密行动”,声言调查“背景”,探查有无越轨行动。他象一条嗅觉特别灵敏的猎犬,到处嗅闻着有无异样气息。他到处插足,为着控制他人。这是华威先生之所以三餐无时,繁忙不迭的根本原因。?

对于坚持政府国策,华威先生可谓不遗余力。华威先生到处鼓吹抗日“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他声嘶力竭地叫嚷“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抗战工作才能展开”。他摆出一副教训者的姿态说:“青年是努力的,是热心的,但是因为理解不够,工作经验不够,常常容易犯错误”。他危言耸听地声称:“要是上面没有一个领导中心,往往要弄得不可收拾。”这个领导中心就是国民党反动派。鼓吹这个领导中心,是企图吞食抗日成果,拍卖民族利益的反动政策。对于这个反动政策,华威先生充当了狂热的鼓吹者,卖劲的推销员。?

通过上述形象剖析,我们可以看出,张天翼笔下的华威先生是一个可鄙的官僚、可恶的政客、可耻的恶棍,因而成为国民党反动派可靠的鹰犬。艺术形象的社会意义取决于文学作家对形象的特征所概括的内容的深广程度。张天翼在华威先生的形象身上所概括、所赋予的社会内容是相当深广的。这就大大提高了艺术形象的典型意义,充分显示出张天翼高超的思想才能。?

对艺术形象的深广概括,是提高典型的社会意义的重要途径,而要赋予典型人物以艺术生命,则需要作者的艺术才能。张天翼为了成功地刻画华威先生这一讽刺艺术形象,广泛地调用了小说形象塑造的多种艺术表现手段。?

鲁迅先生说,讽刺艺术“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样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张天翼塑造华威先生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施用讽刺艺术的。?

尖锐的讽刺肖像。华威先生“永远夹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用墨是省俭的,并没有铺采摛文;所写是自然的,并没有人为的造作。但是,这个本身“可恶”的对象,经作者的艺术雕刀轻轻一刻,就“动人”起来。作者抓住人物外形、肖像上四个方面的重要特征:拎皮包、带戒指、拄手杖、翘手指,揭示了他附庸风雅、故作多情、矫揉造作的性格。这些性格在人物身上发生奇妙的混合,形成了讽刺喜剧特征。于是,华威先生一副可鄙可笑的尊容,活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就告诉我们,对象本身构成了讽刺喜剧色彩,因而,作品的讽刺喜剧美是由对象本身直接提供的。所以,鲁迅说:“‘讽刺’的生命是真实。……它不是‘捏造’,也不是‘诬蔑’;既不是‘揭发阴私’,又不是专记骇人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状’。”张天翼的讽刺以真实为基础,充分地显示出现实主义的艺术力量。?

出色的讽刺细节。华威先生在三个不同场合,有三副面孔、三种态度,这是作者经过精心提炼设计的人物讽刺细节。?

其一,到难民救济会。这是下属机构。华威先生板着面孔,态度庄严,故作矜持。“华威先生的态度很庄严,用一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先前那副忙劲儿好象被他自己的庄严态度消解掉了。”他旁若无人,趾高气扬,“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俨然一副抗日救国、舍我其谁的派头。?

其二,到抗战总会。这是高级机构。在大巫面前,他仅是一个蹩脚的小巫。于是他先前冷若冰霜的面孔上霎时荡起了温煦的春风,“这回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点头”。“主席对他微笑,他还笑着伸了伸舌头,好象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离开难民救济会是“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夹,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出去。”当他离开抗战总会时,是“腰板微微地一弯”,竟连续两次,道歉不迭:“兄弟首先要请各位原谅: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前踞后恭,判然两人,一副势利相!?

其三,在私下的场合里,“他带着很机密很严肃的脸色——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昨晚你喝醉了没有——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密斯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帐呢,……”又是另一副面孔,又一种腔调。在岸然的道貌下,却是恣情酗酒的丑行;在抗战的口号声中,却是觥筹交错、醉生梦死。这该又是何等尖锐的讽刺!阳为道学,行同?彘。细节的点染,强化、升华了这种讽刺艺术效果。?

高妙的讽刺语言。小说作者准确地把握了华威先生的社会特征和性格特征,从人物的特征出发,设计语言,因而熨贴身份,切合性格。作者的讽刺语言本身质朴无华,不见豪华的辞饰,没有奇异的夸张,这正是为着维护讽刺的本质真实性,让人感到真,可以信。人物的语言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特征,时而见出市侩气,时而显出恶棍味,时而耍出流氓腔。他言辞短促,不是性格爽快的表示,而是忙碌、庸俗的反映。他疾言令色,不是严正庄重的表现,而是跟他可笑的形象恰成对照,益发毕现讽刺的意味。他在不同的场合都是重复着同一种语言,又适足暴露出他思想的贫乏,头脑的冬烘,构成了对委琐的性格讽刺。?

鲜明的讽刺倾向。讽刺不是客观的,它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它是通过形象的艺术描绘,来表达作者对人物的揭露性的主观评价,它是一种战斗的抒情。作者的主观评价愈强烈,那么讽刺效果就愈强烈,达到强烈的愤恨转化成讽刺怒火的目的。这篇小说通篇找不到作者的直接评述,但不加揶揄却能抑扬分明。作者鲜明的讽刺倾向熔化在形象的艺术描绘当中,这并未减弱讽刺力量,而是通过情节、场面、形象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更增添了讽刺效果。作者充分揭示了人物的讽刺属性,字里行间毕露批判的锋芒,让人物自身的言、行、情、貌来作自我揭露和嘲讽,对灵魂进行自我揭露。?

毕览全篇,我们实在感到华威先生可笑,达到作者战斗抒情和读者集体抒情的结合与统一。这种令人可笑的讽刺艺术效果,正显示出作者精湛的艺术功力。但是,我们毕竟还是笑不出声来。他是抗日的蛀虫,是阻遏抗日运动的败类。在这个可笑的讽刺形象身上,我们感到可怖,引起我们对生活作出严肃的思考。这种显著的讽刺社会效果,又正显示出作者深邃的思想功力。

7.手?

肖红

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象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来的几天,我们叫她“怪物”。下课以后大家在地板上跑着也总是绕着她。关于她的手,但也没有一个人去问过。?

教师在点名,使我们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

“李洁!”“到。”?

“张楚芳!”“到。”?

“徐桂真!”“到。”?

迅速而有规律性的站起来一个,又坐下去一个。但每一次喊到王亚明的地方,就要费一些时间了。?

“王亚明,王亚明……叫到你啦!”别的同学有时要催促她,于是她才站起来,把两只青手垂得很直,肩头落下去,面向着棚顶说:?

“到,到,到。”?

不管同学们怎样笑她,她一点也不感到慌乱,仍旧弄着椅子响,庄严的,似乎费掉了几分钟才坐下去。?

有一天上英文课的时候,英文教师笑得把眼镜脱下来在擦着眼睛:?

“你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学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响。?

第二天的英文课,又喊到王亚明时,我们又听到了‘黑耳——黑——耳。”?

“你从前学过英文没有?”英文教师把眼镜移动了一下。?

“不就是那英国话吗?学是学过的,是个麻子脸先生教的……铅笔叫‘喷丝儿’,钢笔叫‘盆’。可是没学过‘黑耳’。”?

“here就是‘这里’的意思,你读:here!here!”?

“喜儿,喜儿。”她又读起‘喜儿’来了。这样的怪读法,全课堂都笑得颤栗起来。可是王亚明,她自己却安然的坐下去,青色的手开始翻转着书页。并且低声读了起来:?

“华提……贼死……阿儿……”?

数学课上,她读起算题来也和读文章一样:?

“2x+y=……x2=……”?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经抓到了馒头,她还想着“地理”课本:“墨西哥产白银……云南……唔,云南的大理石。”?

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边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过她。有一天落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树枝挂着白绒似的穗头,在宿舍的那边,长筒过道的尽头,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里了。?

“谁呢?这地方多么凉!”我的皮鞋拍打着地板,发出一种空洞洞的嗡声,因是星期日的早晨,全个学校出现在特有的安宁里。一部分的同学在化着装;一部分的同学还睡在眠床上。?

还没走到她的旁边,我看到那摊在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

“这是谁呢?礼拜日还这样用功!”正要唤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王亚明,嗳……醒醒吧……”我还没有直接招呼过她的名字,感到生涩和直硬。?

“喝喝……睡着啦!”她每逢说话总是开始钝重的笑笑。?

“华提……贼死,右……爱……”她还没找到书上的字就读起来。?

“华提……贼死,这英国话,真难……不象咱们中国字:什么字旁,什么字头……这个:委曲拐弯的,好象长虫爬在脑子里,越爬越胡涂,越爬越记不住。英文先生也说不难,不难,我看你们也不难。我的脑筋笨,乡下人的脑筋没有你们那样灵活。我的父亲还不如我,他说他年青的时候,就记他这个‘王’字,记了半顿饭的工夫还没记住。右……爱……右……阿儿……”说完一句话,在末尾不相干的她又读起单字来。?

风车哗啦哗啦的响在壁上,通气窗时时有小的雪片飞进来,在窗台上结着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满着红丝条;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那不能满足的愿望。?

在角落里,在只有一点灯光的地方我都看到过她,好象老鼠在啮嚼什么东西似的。?

她的父亲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说她胖了:?

“妈的,吃胖了,这里吃的比咱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干吧!干下三年来,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课堂上,一个星期之内人们都是学着王亚明的父亲。第二次,她的父亲又来看她,她向她父亲要一双手套。?

“就把我这副给你吧!书,好好念书,要一副手套还没有吗?等一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这副,开春啦!我又不常出什么门,明子,上冬咱们再买,是不是?明子!”在接见室的门口嚷嚷着,四周已经是围满着同学,于是他又喊着明子明子的,又说了一些事情:?

“三妹妹到二姨家去串门啦,去啦两三天啦!小肥猪每天又多加两把豆子,胖得那样你没看见,耳朵都挣挣起来了,……姐姐又来家腌了两罐子咸葱……”?

正讲得他流汗的时候,女校长穿着人群站到前面去:?

“请到接见室里面坐吧——”?

“不用了,不用了,耽搁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还就要去赶火车……赶回去,家里一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长点着头,头上冒着气,他就推开门出去了。好象校长把他赶走似的。可是他又转回身来,把手套脱下来。?

“爹,你戴着吧,我戴手套本来是没用的。”?

她的父亲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亚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阅报室里,王亚明问我:?

“你说,是吗?到接见室去坐下谈话就要钱的吗?”?

“哪里要钱!要的什么钱!”?

“你小点声说,叫她们听见,她们又谈笑话了。”她用手掌指点着我读着的报纸,“我父亲说的,他说接见室里摆着茶壶和茶碗,若进去,怕是校役就给倒茶了,倒茶就要钱了。我说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说连小店房进去喝一碗水也多少得赏点钱,何况学堂呢?你想学堂是多么大的地方!”?

校长已说过她几次:?

“你的手,就洗不净了吗?多加点肥皂!好好洗洗,用热水烫一烫。早操的时候,在操场上竖起来的几百条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别呀!真特别。”女校长用她贫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触动王亚明的青色手,看那样子,她好象是害怕,好象微微有点抑止着呼吸,就如同让她去接触黑色的已经死掉的鸟类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肤了。比你来的时候强得多,那时候,那简直是铁手……你的功课赶得上了吗?多用点功,以后,早操你就不用上,学校的墙很低,春天里散步的外国人又多,他们常常停在墙外看的。等你的手褪掉颜色再上早操吧!”校长告诉她,停止了她的早操。?

“我已经向父亲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来不就看不见了吗?”打开了书箱,取出她父亲的手套来。?

校长笑得发着咳嗽,那贫血的面孔立刻旋动着红的颜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齐,戴手套也是不整齐。”?

假山上面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铃子也打得似乎更响些,窗前的杨树抽着芽,操场好象冒着烟似的,被太阳蒸发着。上早操的时候,那指挥官的口笛振鸣得也远了,和窗外树丛中的人家起着回应。?

我们在跑在跳,和群鸟似的在噪杂。带着糖质的空气迷漫着我们,从树梢上面吹下来的风混和着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锁了的灵魂和被束掩的棉花一样舒展开来。?

正当早操刚收场的时候,忽然听到楼窗口有人在招呼什么,那声音被空气负载着向天空响去似的:?

“好和暖的太阳!你们热了吧?你们……”在抽芽的杨树后面,那窗口站着王亚明。?

等杨树已经长了绿叶,满院结成了荫影的时候,王亚明却渐渐变成了干缩,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头一点也不再显出蛮野和强壮。当她偶然出现在树荫下,那开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从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我的功课,校长还说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会留级的吗?”她讲话虽然仍和从前一样“喝喝”的,但她的手却开始畏缩起来,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衣襟下突出个小丘。?

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大风在窗外倒拔着杨树的那天,她背向着教室,也背向着我们,对着窗外的大风哭了。那是那些参观的人走了以后的事情,她用那已经开始在褪着色的青手捧着眼泪。?

“还哭!还哭什么?来了参观的人,还不躲开。你自己看看,谁象你这样特别!两只蓝手还不说,你看看,你这件上衣,快变成灰的了!别人都是蓝上衣,哪有你这样特别,太旧的衣裳颜色是不整齐的……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破坏了制服的规律性……”她一面嘴唇与嘴唇切合着,一面用她惨白的手指去撕着王亚明的领口:“我是叫你下楼,等参观的走了再上来,谁叫你就站在过道呢?在过道,你想想:他们看不到你吗?你倒戴起了这样大的一副手套……”?

说到“手套”的地方,校长的黑色漆皮鞋,那亮晶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经落到地板上的一只:?

“你觉得你戴上了手套站在这地方就十分好了吗?这叫什么玩艺?”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马车夫一样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的笑出声来。?

王亚明哭了这一次,好象风声都停止了,她还没有停止。?

暑假以后,她又来了。夏末简直和秋天一样凉爽,黄昏以前的太阳染在马路上使那些铺路的石块都变成了朱红色。我们集着群在校门里的山丁树下吃着山丁。就是这时候,王亚明坐着的马车从“喇嘛台”那边哗啦哗啦的跑来了。只要马车一停下,那就全然寂静下去,她的父亲搬着行李,她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走上台阶来了,我们并不立刻为她闪开,有的说着:“来啦!”“你来啦!”有的完全向她张着嘴。等她父亲腰带上挂着的白毛巾一抖一抖的走上了台阶,就有人在说:?

“怎么!在家住了一个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铁一样了吗?”?

秋季以后,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注意到这铁手。我似乎已经睡着了,但能听到隔壁在吵叫着:?

“我不要她,我不和她并床……”?

“我也不和她并床。”?

我再细听了一些时候,就什么也听不清了,只听到嗡嗡的笑声和绞成一团的吵嚷。夜里我偶然起来到过道去喝了一次水。长椅上睡着一个人,立刻就被我认出来,那是王亚明。两只黑手遮着脸孔,被子一半脱落在地板上,一半挂在她的脚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着过道的灯光在夜里读书,可是她的旁边也没有什么书本,并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围绕着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长走在王亚明的前面,一面走一面响着鼻子,她穿着床位,她用她的细手推动那一些连成排的铺平的白床单:?

“这里,这里的一排七张床,只睡八个人,六张床还睡九个呢!”她翻着那被子,把它排开一点,让王亚明把被子就夹在这地方。?

王亚明的被子展开了,为着高兴的缘故,她还一边铺着床铺,一边嘴里似乎打着哨子,我还从没听到过这个,在女学校里边,没有人用嘴打过哨子。?

她已经铺好了,她坐在床上张着嘴,把下颚微微向前抬起一点,象是安然和舒畅在镇压着她似的。校长已经下楼了,或者已经离开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监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着,头发完全失掉了光泽,她跑来跑去:?

“我说,这也不行……不讲卫生,身上生着虫类,什么人还不想躲开她呢?”她又向角落里走了几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象对着我似的:“看这被子吧!你们去嗅一嗅!隔着二尺远都有气味了……挨着她睡着,滑稽不滑稽!谁知道……虫类不会爬了满身吗?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么样子啦!”?

舍监常常讲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学。同学们问她:?

“学的什么呢?”?

“不用专学什么!在日本说日本话,看看日本风俗,这不也是留学吗?”她说话总离不了“不卫生,滑稽不滑稽……肮脏”,她叫虱子特别要叫虫类。?

“人肮脏手也肮脏。”她的肩头很宽,说着肮脏她把肩头故意抬高了一下,好象寒风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这样的学生,我看校长可真是……可真是多余要……”打过熄灯铃之后,舍监还在过道里和别的一些同学在讲说着。?

第三天夜晚,王亚明又提着包袱,卷着行李,前面又是走着白脸的校长。?

“我们不要,我们的人数够啦!”?

校长的指甲还没接触到她们的被边时,她们就嚷了起来,并且换了一排床铺也是嚷了起来:?

“我们的人数也够啦!还多了呢!六张床,九个人,还能再加了吗?”?

“一二三四……”校长开始计算:“不够,还可以再加一个,四张床,应该六个人,你们只有五个……来!王亚明!”?

“不,那是留给我妹妹的,她明天就来……”那个同学跑过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后,校长把她带到别的宿舍去了。?

“她有虱子,我不挨着她……”?

“我也不挨着她……”?

“王亚明的被子没有被里,棉花贴着身子睡,不信,校长看看!”?

后来她们就开着玩笑,甚至于说出害怕王亚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后,这黑手人就睡在过道的长椅上。我起得早的时候,就遇到她在卷着行李,并且提着行李下楼去。我有时也在地下储藏室遇到她,那当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都是看看墙上的影子,她搔着头发的手,那影子印在墙上和头发一样颜色。?

“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的吗?”?

“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说。?

“爹爹可是说啦!三年毕业,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给我学费……这英国话,我的舌头可真转不过弯来。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厌烦她,虽然她是住在过道里。因为她夜里总是咳嗽着……同时在宿舍里边她开始用颜料染着袜子和上衣。?

“衣裳旧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样。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当秋季制服穿……比方,买白袜子,把它染成黑色,这都可以……”?

“为什么你不买黑袜子呢?”我问她。?

“黑袜子,他们是用机器染的,矾太多……不结实,一穿就破的……还是咱们自己家染的好……一双袜子好几毛钱……破了就破了还得了吗?”?

礼拜六的晚上,同学们用小铁锅煮着鸡子。每个礼拜六差不多总是这样,她们要动手烧一点东西来吃。从小铁锅煮好的鸡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为那是中了毒。那端着鸡子的同学,几乎把眼镜咆哮得掉落下来:?

“谁干的好事!谁?这是谁?”?

王亚明把面孔向着她们来到了厨房,她拥挤着别人,嘴里喝喝的:?

“是我,我不知道这锅还有人用,我用它煮了两双袜子……喝喝……我去……”?

“你去干什么?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袜子的锅还能煮鸡子吃!还要它?”铁锅就当着众人在地板上光郎、光郎的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镜的同学把黑色的鸡子好象抛着石头似的用力抛在地上。?

人们都散开的时候,王亚明一边拾着地板上的鸡子,一边在自己说着话:?

“哟!染了两双新袜子,铁锅就不要了!新袜子怎么会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里,从学校出发到宿舍去,所经过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据了。我们向前冲着,扑着,若遇到大风,我们就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或者是横着走。清早,照例又要从宿舍出发,在十二月里,每个人的脚都冻木了,虽然是跑着也要冻木的。所以我们咒诅和怨恨,甚至于有的同学已经在骂着,骂着校长是“混蛋”,不应该把宿舍离开学校这样远,不应该在天还不亮就让学生们从宿舍出发。?

有些天,在路上我单独的遇到王亚明。远处的天空和远处的雪都在闪着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着影子前进。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见行人。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扫着在呻叫。我和她谈话的声音,被零度以下的气温所反应也增加了硬度。等我们的嘴唇也和我们的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这时候,我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被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

手在按着门铃,腿好象就要自己脱离开,膝盖向前时时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记不得是哪一个早晨,腋下带着还没有读过的小说,走出了宿舍,我转过身去,把栏栅门拉紧。但心上总有些恐惧,越看远处模糊不清的房子,越听后面在扫着的风雪,就越害怕起来。星光是那样微小,月亮也许落下去了,也许被灰色的和土色的云彩所遮蔽。?

走过一丈远,又象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个过路的人出现,但又害怕那过路人,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只能听到声音而看不见人,等一看见人影那就从地面突然长了起来似的。?

我踏上了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在按铃的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阶又有一个人走上来了:?

“谁?谁?”?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吗?因为一路上我并没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这使我更害怕起来。?

“不,我没走在你的后面,我来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给开门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没按过铃吗?”?

“按铃没有用,喝喝,校役开了灯,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给开。”?

里边的灯亮起来,一边骂着似的光郎郎郎的把门给闪开了。?

“半夜三更叫门……该考背榜不是一样考背榜吗?”?

“干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话还没有说出来,校役就改变了态度:?

“萧先生,您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亚明一直走进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脸苍黄得几乎是打着皱纹似的颤索了一些时候。被风吹得而挂下来的眼泪还停留在脸上,她就打开了课本。?

“校役为什么不给你开门?”我问。?

“谁知道?他说来得太早,让我回去,后来他又说校长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时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会,就等一会,一顿饭这个样子。喝喝……”?

她读书的样子完全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喉咙渐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并且那两边摇动的肩头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

我读着小说,很小的声音读着,怕是搅扰了她;但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是第一次??

她问我读的什么小说,读没读过《三国演义》?有时她也拿到手里看看书面,或是翻翻书页。“象你们多聪明!功课连看也不看,到考试的时候也一点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会,看看别的书……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上正是女工马利亚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王亚明站在我的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有什么看过的书,也借给我一本,下雪天气,实在沉闷,本地又没有亲戚,上街又没有什么买的,又要花车钱……”?

“你父亲很久不来看你了吗?”我以为她是想家了。?

“哪能来!火车钱,一来回就是两元多……再说家里也没有人……”?

我就把《屠场》放在她的手上,因为我已经读过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颤了两下,她开始研究着那书的封面。等她走出去时,我听在过道里她也学着我把那书开头的第一句读得很响。?

以后,我又不记得是哪一天,也许又是什么假日,总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经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静中。我听到床头上有沙沙的声音,好象什么人在我的床头摸索着,我仰过头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亚明的黑手,并且把我借给她的那本书放在我的旁边。?

我问她:“看得有趣吗?好吗?”?

起初,她并不回答我,后来她把脸孔用手掩住,她的头发也象在抖着似的,她说:?

“好。”?

我听她的声音也象在抖着,于是我坐了起来。她却逃开了,用着那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手横在脸上。?

过道的长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纹。?

“马利亚,真象有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吧!她不会死吧……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生他来吗?他先向我要马车钱,我说钱在家里,先坐车来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开染缸房吗?’不知为什么,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吧!’我回来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蓝的,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一看到姐姐她就说:‘唉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

“你的妹妹没有读书?”?

“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哪能不用心念书,我哪能?”她又去摸触那书本。?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束得很紧,立在墙根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一个的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象从窗口在望着远方。我们使过道起着沉重的骚音,我们下着楼梯,经过了院宇,在栏栅门口,王亚明也赶到了,并且呼喘,并且张着嘴:?

“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她向着大家在说话一样。?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是不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来,在第二点钟地理课上她又费着力气模仿着黑板上教师画的地图,她在小册子上也画了起来……好象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的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迹。?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她的小册子,那完全记错了:英文字母,有的脱落一个,有的她多加上一个……她的心情已经慌乱了。?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了被褥,只有这一次,她睡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掳去胡须上的冰溜:?

“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溶成小小的水珠。?

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还给她的父亲。?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亲的毡靴一移动就在地板上压了几个泥圈圈。?

因为是早晨,来围观的同学们很少。王亚明就在轻微的笑声里边戴起了手套。?

“穿上毡靴吧!书没念好,别再冻掉了两只脚。”她的父亲把两只靴子相连的皮条解开。?

靴子一直掩过了她的膝盖,她和一个赶马车的人一样,头部也用白色的绒布包起。?

“再来,把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喝……喝。”不知道她向谁在说着。当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问她的父亲:?

“叫来的马车就在门外吗?”?

“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的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角落。?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象和影子一般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象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从一端生发开去的艺术杰构——谈肖红的《手》??

?

肖红是我国三十年代现实主义文学的优秀作家。由于她从小生长在农村,目睹了农民生活的困苦,在进入青年时代以后,又一直处在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环境里,因此对社会现实看得比较真切,为她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年,她那部反映抗战时期东北人民的遭遇和反抗的长篇小说《生死场》的出版,奠定了她以后文学生活的基础。著名的短篇小说《手》,写于年。这一段,是她创作的旺盛期,除《生死场》外还出版了中篇散文集《商市街》。?

这位长期辗转各地,在饥寒和疾病交迫中受着折磨的女子,年仅三十二岁就于“蛰居”生活中带着她“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悲愤控诉,病逝于香港。然而,她从年秋到年春只八、九年的写作时间,就为我们留下了约有一百万字的遗产。她所以能有如此丰硕的成果,是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鲁迅对她的关心、扶持分不开的。“从文学生活的开始到她短促的生命的结束,她基本上是一直和劳动人民,和中华民族的自由解放事业共呼吸,共命运的”①,这就决定了她作品思想的主导倾向。短篇小说《手》正是出于此,描绘了旧社会一个欲求上进的女学生王亚明的遭遇,揭露了时代的不平等和罪恶,抨击了金钱万能和人情淡薄如纸的世态。?

肖红有着“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②。她的作品大都是实录性的,擅长白描点染,写得富于生活气息,而且饶有情致,凝聚着她细致观察人生所获得的感受。《手》,就是来自她中学生活体味的艺术结晶。这篇小说以王亚明的一双手,来写一个贫穷的女学生的命运,借此托出劳动人民悲苦生活的图景;又紧紧围绕周围人对这一双手的嫌弃,来写这个为读书而忍受着一切歧视的姑娘心灵上所受到的创伤,借此让人们看到社会的炎凉。一双手通贯小说的始终,组成了完整的故事情节,在布局上别具一格,堪称从一端生发开去的艺术杰构。?

小说将“手”作为特写镜头突现出来:“蓝的,黑的,又好象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一个个令人感到压抑的场景,在紧紧扣住“这样的手”的铺延伸展中逐次推出,以披露王亚明独特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性格,概括了她不幸的命运,浸染着作者为之愤愤不平的心情,具有使读者同振共鸣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非在展览王亚明的“手”的与众不同,而是有意地让读者带着这“手”为什么会如此异样的疑问,随着小说情节的层层展开,由隐到显地去了解到她的一切。小说运用对比,把她与同学们区别得非常鲜明。她因为难以出示一双“青色的手”而显得迟钝,又因为学习基础差而显得笨拙,所以成了被嘲笑的对象。然而在课堂上,她并未在嘲笑声中“慌乱”起来,却表现得“庄严”和“安然”,一门心思放在认真地低声读书上。这里初步揭示了她性格的沉稳。她的“手”与学校里几百条白嫩的手臂很不协调,校长就向她下了“早操你就不用上”的禁令,使她身心都受到了束缚。她无法挣脱这种束缚,不得不听其摆布。在跟人说话时她的“手却开始畏缩起来,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衣襟下突出个小丘”。这个最能显示人物内心痛苦的典型动作,写出了她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残害之深。同学们都“害怕王亚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谁也不愿和她同床并铺,结果被排挤出宿舍,“睡在过道的长椅上”。虽被排挤,但她无可奈何,不得不忍气吞声。在学校她是孤寂无依的,不仅连最起码的生活待遇也享受不到,而且还要按捺住性子去听刺耳的语言,吞咽着辛酸去看鄙夷的眼光。但她对生活没有任何要求,她要的只是念书。她说:“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大家可以把她排挤出宿舍,却不能排挤她对学习的孜孜追求。这是她性格中闪耀着异彩之所在,是她殊于一般人的坚强的折光。?

王亚明的“手”为什么那样“特别”,小说在安排她看了小说《屠场》之后才揭开了谜底。《屠场》中的女工马利亚“是没有钱的人”,昏倒在茫茫的雪地上,而医生却不给其看病……。她读到这一段,触动了自己的心弦,眼泪“滚落下来”,不禁想起了她母亲因无钱就医而病死的悲惨情景。原来她家里是“开染缸房”的,收入微薄,十分贫穷。她和她的父亲、姐姐都是染布的,这样她的手也就沾染了不易擦洗掉的混杂着的各种颜色。她的“手”是劳动的手,是烙印着穷苦标记的手,而她的父亲却要将它变成翻动书页的手。尽管家里把“吃咸盐的钱”都“拿来”让她进了学校,尽管她知道“我哪能不用心念书”,并时刻都在发狠地攻读,可是她没有能把功课学进去,校长连考试也不肯她参加,她只得被父亲接回家了。这实际上就是变相地把她驱逐出校门。她学念已灰,不得不离开学校。她内心深处曾燃烧着希望的火花,全力以赴地投入学习,以不辜负全家人对她的期待。然而,她低微的身份与地位这一条精神锁链把她捆绑得死死的。在这种情况下,她学习上碰到困难,没有教师辅导她,没有同学帮助她,其结局又怎能不是因“书没念好”而卷起铺盖与学校告别呢?在有钱才能吃得开的旧社会,读书不是劳动人民的子女的出路!作者从她被嘲笑、被束缚、被排挤、被辱骂、被驱逐这五个方面,列写了她在学校读书的全部生活,让读者看到了她置身于笼罩着叫人窒息的气雾中的悲凉,并深深地为她叹息。?

小说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芝术笔触,由王亚明的“手”作为串连前后情节的线索,集中地反映了社会生活中存在的不平等现象。这种写法,首先达到了“点”和“面”的统一。读者从“手”看到王亚明一人的命运,从王亚明一人的命运,又看到她全家的遭遇,再从她全家的遭遇,看到整个世道的冷酷无情。小说从“手”这一端牵引出各个情节时,不是平铺直叙地在那里作泛泛介绍,而是以王亚明在学校里活动的主要场景——课堂、宿舍、操场、过道等地的情形,通过人与人相互间表现出来的冷酷的关系,自然描写了她所在环境的恶劣,进而在描写中插叙了王亚明一家的情况:妈妈病死后,她挑起了生活的担子,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还要同父亲、姐姐一起泡在“染缸房”里为生计劳碌。这样,不仅交代了王亚明“手”的来历,而且从王亚明学校生活中每一个有代表性的片断,推及到全体,反映出广阔的社会内容。其次,达到了“表”和“里”的统一。作者把强烈的爱憎感情渗透于人物形象之中。然而,这种爱憎不是直接诉诸读者的,而是以“我”的目见心感去描写与“手”发生联系的人物行为、动作、细节等等,颤动着作者感情的心音。小说写了学校上上下下的人贬抑王亚明的事实,而在写这些事实的同时伴和着作者褒扬主人公的笔墨,抑中有扬,使其“表”中孕“里”。所谓“表”,是指人物的外在形貌,所谓“里”,是指人物的内心世界。作者为了表现王亚明学习上的刻苦,不是正面地写她如何如何通宵不眠地在啃着自己难懂的书本,而仅仅从一天下大雪的早晨,“我”发现她在过道尽头睡着了的情态上,及摊在她“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的现象上,就可以想象到她借着路灯的光亮,夜读到天明的疲困不堪。她正是经常如此不顾一切地对待学习,所以体形也就有了很大的变化:“渐渐变成了干缩,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头一点也不再显得蛮野和强壮”,“背脊已经弓了起来”。由此可知,她在大家不尊重她的人格的逆境里,精神上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唯恐考试不及格不能毕业,要是留级再读半年,家中无论如何也没法再“供给”她的“学费”。她想到这里,觉得“连妹妹都对不起”,因为她没读好书,怎么去教会妹妹读书呢!在这里,由“表”及“里”,为人物坚韧的学习精神和她内在的可贵性格,作了合乎生活逻辑的揭示,饱蘸着作者对人物的感情。其三,达到了“虚”和“实”的统一。作者善于从细微处下笔来增强人物的立体感,为表达主题服务。小说写到王亚明刚进校时向父亲要手套,离校时又把手套还给父亲。由“要”到“还”,这是她希望的火花熄灭后仍然回到“染缸房”去的表示。写到王亚明暑假后是坐着马车来校的,寒假前却是“走着上站”回家的,从“坐”到“走”,这是她家的经济更比以前窘迫的暗示。应该说,在永远结束了学校生活的此时此刻,人物一定是气闷难受的。但是,紧接着在篇末处作者写道:?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象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表面看来,这些是实写雪日明亮的景色,实际上是虚写人物暗淡的心情。在这情景不相谐调的对立描写中,寄寓着作者为王亚明呼唤光明的深意。王亚明向着“朝阳”走去,但社会的阴影却充塞在她的心上。读者的心随着她和她父亲的脚步,驰向了“远方”,很自然地会想到迎接他们的不依然是染黑了他们“手”的“染缸房”吗?其哀情是足以能催人泪下的!?

《手》这篇小说,具有着质朴、清新的美感。它由形象、立意、笔致汇成了这种独到的艺术风格。在当时,《手》很快被译成英文,并获得了国际上的反响。今天,在国外掀起了“肖红热”,《手》也在研究肖红作品的论文系统中占了一席地位。《手》的时代早已过去,但现在读一读这篇作品,对我们却很有启发和认识作用。

8.?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

她底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底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总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这样,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底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胆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妻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子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底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底身上?……”?

他底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底刚满三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底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他底妻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狼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了九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猫头鹰在耳边不住地啭,我底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狼底狼一般的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低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了,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了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一个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底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了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底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的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底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底家里,他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十五,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底妻简直连腑脏都颤抖,吞吐着问:“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底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出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底爸呀!”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已经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那时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底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底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底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飞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底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底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

“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底前一晚,她拣了房子底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底头贴在他底头发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远在那里。于是慢慢地跑回来,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底身上。她向她底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底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哪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底话好了。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底左手抚摸着孩子底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底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底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后十天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底几件破衣服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他底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底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底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音,声音在他底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又醒了。他就推叫他底母亲,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向他说:?

“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她在他底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雨点,向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地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底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底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底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底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

“春宝……我怎么能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底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底肚子争气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底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底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雨,从轿子底布篷里飘进,吹湿了她底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地将她牵上沿阶,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底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吗?”?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底心老是挂念着她底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底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底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了,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再养过第二个。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有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底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底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妇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底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到橱子底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到床底前面,秀才也跟到床底旁边,更笑地问她:?

“怕羞么?哈,你想你底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底丈夫了。”声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底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底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象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底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底哭声有时竟在她底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缈,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底老骨头是多少重!”象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旁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说是她有意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底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底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底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底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说:“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那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到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知道这两句话底意思么?这是人生底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底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底受孕也欢喜,以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底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也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说是一到秀才底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她自己底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子里有着一肚皮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虾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底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番婉转的冷嘲与热骂,她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混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底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

“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底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底那端,她底身边,向她耳语说:?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个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讥笑的声音,他急忙地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底胸膛,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

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地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妇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是很重的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眼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底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正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熬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觉得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而他底母亲的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我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底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底家里底佣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拚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底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了。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似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悴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那里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人一时胡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呢?你真不必的呀!”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得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佣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那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那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子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地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那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那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那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今晚,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块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块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

“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罢!”?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那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地一边答:?

“不,不,……好象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度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底大妻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走好罢,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那里有钱呢,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四十里路的人,她底脚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底泪如溪水那么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她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他咽咽地答应。她很想对他说几句话,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你底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底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进来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你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拚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比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底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地将他从她底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底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搔住她底头发,高声呼喊地。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底哭声便在她底耳内渐渐远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底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

她离开他底大门时,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底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底影子。?

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问。?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那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找了两位轿夫,一顶没篷的轿。因为那是下秧的时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篷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在轿后,好象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的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后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当轿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伸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在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底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吓的躲进屋里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就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

“你真在大人家底家里生活过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他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底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底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经麻木的脑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想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他底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鼾声中,脸伏在她底胸膛上,两手抚摩着她底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

一九三年一月二十日。??

写出刻有社会印痕的人物灵魂——谈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

《为奴隶的母亲》,是柔石作品中最优秀的一篇。?

这篇小说,通过对一个普通农妇的奴隶命运的描写,反映了在旧中国广大农村中,由于残酷的阶级压迫而给农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作品中的母亲的形象,是当时广大妇女悲惨遭遇的概括,在她身上明显地刻有社会的印痕,能让读者十分清楚地看到她那被损害了的灵魂。?

柔石在小说中,努力去表现现实主义的真实性,于人物性格的刻划上揭示出灵魂深处的东西,即复杂而令人可信的内心世界。作为人学的文学,不写出人物的灵魂,那是不可能获得艺术生命的。《为奴隶的母亲》这篇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将主题思想的积极性与反映社会矛盾的深刻性,渗透到有独立生命的人物的灵魂里面,使作品的倾向“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①。?

小说善于从人物的声容举止上来写出人物的灵魂。女主人公的丈夫因贫困而堕落下去,为穷苦所逼变得“凶狠而暴躁”。他在借贷无门、家竭囊空的情况下,把妻子典给姓李的秀才(地主)做临时老婆,以获取一百元的典金。这件事的本身足以叫人感到齿寒骨悚,哀其不幸了!作者不只是在这里抨击典妻制度的罪恶,而是进一步以处在阶级社会最低层的农妇竟没有做母亲的权利的事实,再现了冷酷无情的社会图景。小说中的过着奴隶生活的母亲,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其身份、地位决定了她虽怨而不敢表于形,虽恨而不敢露于色,虽悲而不敢诉于言,一切的一切,她都痛苦地顺从着、忍受着。当她听到她的丈夫要在她的“身上设法”来挣钱的时候,她吃惊地探问:“我的身上?……”问的声音是“低”的,语言是“讷讷地”,即显得迟钝。这说明她已开始意识到不祥的预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心慌意乱起来。“我已将你出典了……”她一听丈夫道破了在她身上打主意的内底,脱口而出:“什么呀?”禁不住“几乎昏去似的”。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使她沉没到精神的苦海。但她这时既不哭吵,也不责骂,无半点反抗的表示,继续听着她丈夫在那里告诉她出典的始末——经沈媒婆说合,要她去与自己年龄相差二十岁左右的一个地主代养儿子,她听了“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由“昏”到“痴”,这短暂间的神情变化,是由惊讶到麻木而呈现出的极度的悲哀。表面上的静寂与沉默,掩藏着她火燎般的焦急,她把自己的不幸,归结到“命”的“苦”上,弄不清楚她之所以会裹入到生活悲剧的旋涡去的社会原因。这样,她虽在忍让中夹着内心的怨恨,但又不得已在怨恨中逆来顺受。?

临行前又欲吐强抑,把爱子与惧夫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潜杂着不可言状的种种想法和感受,隐于其中的痛楚凄苦是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的。最能引起读者深深同情的是,她仅作为一个生育的工具生活在腥膻污秽的世界上。尽管自己不甘受辱而无力摆脱,不想离家而无法避免,几千年来封建统治势力给予广大妇女的压迫和奴役,投影到她的身上,使她和丈夫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散发着恶臭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我们随着小说笔触向人物由外及内的伸入,探知到主人公心海的翻腾、灵魂的颤栗。最后,春宝被沈媒婆从她怀里拉去,她走进轿门的当儿,说:“带进屋里来罢,外面有雨呢。”看似淡淡两语,却是浓情万缕。屋外下着滴滴淅淅的春雨,她心上流着喧喧哗哗的苦水,母子两离分,含悲忍泪行,临上轿时还想到别让孩子淋了雨,这种母爱何其强烈!爱子情深,才更显得出她离子的悲伤,可是却不能淋漓渲泄。小说就是这样以她的柔顺平静来表现她性格的孱弱。而其性格的形成,融入了鲜明的社会背景和发人深省的思想内容。春宝的母亲的形貌动作,折显出灵魂的内伤,象一面镜子,照映出社会的阴影。她作为另一种类型的祥林嫂式的农村妇女,作为一种特殊的工具,被不尽的屈辱和无休止的磨难,形成了具有感性形态的性格,这就是受着现实生活的制约,不去抗争,忍气吞声,任人摆布,毫无办法。在地主家三年后,她又以眷念的心情离开她生下的孩子,回到原来的家去。作者怀着深挚的感情,挥动着纤笔细毫,从为奴隶的母亲伤心落泪的模样上,从她对秋宝喊自己“婶婶”(她养的儿子是不允许叫自己“妈妈”的,地主婆规定了她只有代养儿子的职责,而没有做妈妈的权利)的反应上,从她提出稍迟一些时间回家的起码要求上,从她欲朝“水底跳下去”而了结悲苦一生的瞬间念头上,从她疲惫困倦且心衰力竭的枯萎面容上,刻划了一个受折磨、被摧残的人物形象,有如刀砍斧凿,形若浮雕,让读者透过她的外表,看到她内心所交叉着的矛盾:要走吧,离不得秋宝,不走吧,那怎么可能;要死吧,见不到春宝,不死吧,无半点生趣。走不得啊又死不得,她的心维系着两个孩子,从她那颓败的身躯内迸射出母爱的灵魂之光。她越走越远,眼前虽没有了秋宝的身影,但“还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她到了家门口,哭喊着春宝的名字,但儿子见了她吓得“躲进屋里”。她昔日离开春宝时不也象今天离开秋宝时一样的难受吗?而春宝今天对她生疏起来,明天秋宝不也象这样吗?作者这样写的典型意义在于说明:失去了母爱权利的母亲,母爱正是造成母亲灵魂痛苦的因素,因素的产生根植于叫她做了奴隶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她跟两个丈夫养了春宝秋宝,使她坠入了血泪生活的春秋!?

小说还善于从人物的心理活动上来写出人物的灵魂。作者除去用人物自己的语言、行动等等来表现其内心活动外,还通过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描写来表现其精神状态。?

春宝的母亲到了地主家,看到秀才是那样的“温良和善”,尤其是秀才妻子的态度是那样的“殷勤”,一席娓娓动听的话,“竟说得这个具有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她在离家前的一晚,抱着春宝“思想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远在哪里,此时“浮漂”的想象成了眼前的现实,“她的心老是挂念着她的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她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了茫然若失,因此感到一阵心酸;她来到这里三年内是不能回去的,该怎么生活下去啊,她不免惴惴不安,因此感到一阵苦恼;她不理解地主阶级罩在人与人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掩盖着他们奴役劳动人民的丑恶面目,到了“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的“这个家庭”,察言观色,觉得给自己的初步印象并不怎么坏,略略获得些慰藉,因此感到“甜上心头”;但她蓦地意识到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甜从何来?因此,内心的隐痛油然而起,陡生“咸”感,驱除了一刹那间的幻念。这种中国传统艺术中的“勾灵魂”的传神写法,是值得称许的。作者于此并未作冗长的心理描写,巧妙地借“酸”、“苦”、“甜”、“咸”的心理变化,极其简练地反映了人物的命运与个性,神情毕肖,跃然纸上。?

再如,小说写三年的典期将满,孩子的母亲的心里发生了两种矛盾冲突:“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的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的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的眼前。人物的心理活动,写得非常真实。她过去是不愿来,现在是不愿回去,都是为了孩子。作者从人物、事件和环境的关系上,勾勒了她内在的精神面貌,拍摄了一个受害者的灵魂。她心里躁动着无法遏制的母爱,于是就燃起了两全其美的幻想,考虑到春宝的爸爸病重会不久于人世,倒不如在新的家住下去,能让两个儿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想法是不实际的,但吻合于她低下的阶级地位和她忍辱负重的生活经历。她不作反抗与控诉,这是她性格上的弱点,然而作者这样写她却是作品的优点,因为她是以一个有鲜明个性的艺术形象出现在作品中的。她的遭遇在当时是下层妇女存在的普遍现象,有着受苦受难受辱的共同特征,但又有着各自独具的性格。“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①。普遍性体现在特殊性里,典型性格越是具体深刻,也便越带普遍性。写了她符合她思想发展逻辑的有个人色彩的心理活动,不仅不会损害她原来的阶级属性,而且会更显出她是活生生的人,使读过《为奴隶的母亲》的读者在脑海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激起对旧社会的无比憎恨!?

《为奴隶的母亲》,是柔石“转换作品内容和形式”后写出的一篇成功之作,显示了柔石思想和艺术的成熟,在如何写出刻有社会印痕的人物灵魂上,为小说创作上提供了十分宝贵的经验。刻划人物切忌把个性消融到原则里去,恩格斯很反对将“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的形式”①,读一读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我们对此会有些领会,并从中获得写好人物灵魂的借鉴。

9.分?

冰心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郁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车床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烘烘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烘烘的,无声的将母亲的车床推了出去。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匡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的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匡床里,看护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用着欢爱惊奇的眼光看着我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象姑姑,眼睛象舅舅,鼻子象叔叔,嘴象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的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象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看护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看护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看护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象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相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己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摇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看护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周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极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象你!?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象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象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篮,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奶吃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楞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象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同人家争饭吃呀!”?

看护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医生看护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的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我们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

八,五,一九三一,海淀。??

向“爱的哲学”告别——谈冰心的《分》??

?

冰心是文学研究会中在“五四”时期产生过较大影响的一位作家。年,即“五四”运动爆发的那一年,她开始了“问题小说”的创作。她初期的作品《斯人独憔悴》、《超人》等,宣扬了“爱的哲学”,其目的乃为了慰藉当时涉世未深而已感到困恼的一般知识青年的悲苦心灵,实际上这只是找到了一个无济于事的灵魂的逋逃薮而已。后来,冰心也认识到自己“退缩逃避到狭窄的家庭圈子里,去描写歌颂那些在阶级社会里不可能实行的‘人类之爱’”的局限。冰心在经历了长期曲折的道路之后,虽然母爱、童真之类内容仍在作品中占一定地位,但色调有了一些改变,流露了她较多地接触了社会人生实际而对劳苦人民所表示的同情。写于年的《分》,明显地能让读者看到这位富有强烈的正义感的作家在思想观点上的某些转变。?

小说《分》,以两个在产院刚刚降生的婴儿的不同待遇,描述了由于贫富差异所决定的两种不同的命运。茅盾在《冰心论》中说:“这是借新生的婴孩抒写她自己的思想。”冰心用纤细的笔墨,传奇式地让两个婴儿互相谈话来勾画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现实图画,然而“这不是‘童话’,也不是‘神话’,这是严肃的人生观察”①。冰心的“严肃的人生观察”,浸透着自己在怅惘中摆脱小天地的“爱”的束缚的感情。她带着深深的思索,在作品中盘旋回荡着憎恨人世间分成贵贱的律调,看来已不象过去非常单纯地理解社会现象了。冰心是属于她自己的,她的作品有着她的“我”的。读《往事集》,我们可以知道,冰心的家庭,其生活是比较优裕的。而她在母亲的宠爱下,唱的是“母亲啊!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繁星》)的母爱之歌。正是因为她心中的琴匣里装的是温厚的爱,所以曾在许多作品中以自己小我生活的和谐美满,从抽象的“爱”出发去解释社会问题,推导出人生丑恶的根源缘自不知道互相爱这一虚妄的结论,散布着“世界是爱”的空想。而到了她写《分》的时候,就明晰了“爱”脱离了阶级内容,剩下的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冰心面对现实,在这篇小说中多少露出她的认识前进了一大步的端倪,转向了对人生的探索。《分》由出生、交谈、分别这三个部分组成了全篇。它并没有什么丝密缕繁的情节,颇有些接近散文的笔力。作者善于在清隽的文字中,让感情的涓涓细流漫溢而出,把她的思想观点浸泡在用形象酿成的醇醪里,赋予其以感人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社会内容。?

第一部分写出生。医院里,有两个婴儿同时落地。一个婴儿就是“我”,另一个婴儿是“我”的“小朋友”。“我”诞生的“第一声悲哀的哭”,表示了他问世的痛苦。因为“我”的母亲是难产,所以母子都经受了一场“从死中挣扎出来的”折磨,固然母亲脸色苍白,汗流满面,“眼皮红肿”,一切都显得疲乏不堪,就是“我”也“周身好疼”,连脑袋都“挤得真痛”。经过医护人员的努力,“我”毕竟是“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父母亲象是“刚从恶梦中醒来”似地感到了受惊后的快慰和欢欣。“我”的“小朋友”母与子却没有“受苦”,顺胎生产,平平安安。小说对比出这两种不同的情况,就为后文详写“我”出生的“悲哀”对“我”的“小朋友”来说是相当隔膜的这方面内容,埋下了伏笔。作者还将两个婴儿的形态作了对比,“我”的皮肤是“白净”的,而“我”的“小朋友”是“黑黑的”,“我”长得“秀气”,而“我”的“小朋友”是“结实”的;同时又将表现作了对比,“我”一感到痛尽是“哭”,继“第一声悲哀的哭”后“大哭”了一次,接着“又哭起来了”,而“我”的“小朋友”是“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他俩身体的素质及所禀的气质各各有别,一个是文雅孱弱,一个是粗犷有力;一个是撒娇任性,一个是深沉稳健,这里暗示着两个婴儿将来所走的道路是不会合轨共辙的。“我”的形态尽管得到护士的称美,说“我”的“小朋友”是“不如”他的,但“我”的“小朋友”听了并非自惭形秽,而是报之以“似轻似怜的微笑”。“我”的表现使道贺祝喜的护士们忙得“乱烘烘的”,但“我”的“小朋友”并不以此为然,没有敬羡之念,更没有自卑之感,以“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的婉词,煞住了“我”挨痛受苦的絮絮诉说。“我”与“我”的“小朋友”之间分明有着很大的距离。在这里,透露了冰心对早期那种“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卧在宇宙的摇篮里”这种超阶级的思想感情的否定,标志着她创作倾向的转换。?

第二部分写交谈。两个婴儿刚呱呱坠地就能相互间谈起话来,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小说却正是以他俩的交谈的独特手法,于对话中揭露了社会制度的罪恶。他俩谈了些什么呢?——?

“你好福气”?

“我”在医院里,来看望的“好几个少年男女”,如同观赏圣诞节的礼物,露出“贪馋羡慕”的神色,“互相指点谈论”着“我的眉毛象姑姑,眼睛象舅舅,鼻子象叔叔,嘴象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这些“年轻人”,是“我”的“姑姑舅舅们”,个个都来攀亲结眷,这样“我”就成了他们“都很爱”的宠儿。“我”生活在“爱”的怀抱中,自然会形成“爱”的思想土壤。如果由“我”享受的这种“爱”去推论凡世间人都能够互相爱,那就从根本上把人生理解错了,所以“我”的“小朋友”对“我”说:“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这说明“我”的“小朋友”是尝不到“我”的“爱”的琼浆的,因而也就没有“我”的一分“好福气”。他俩中间贫富的悬殊,作者让“我”的“小朋友”说了:?

“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

“我”在医院里,虽然与“我”的“小朋友”穿着相同的衣服,但身分却不是一样的。要让母亲去喂奶时,“我”是被护士“抱起出去的”,而“我”的“小朋友”则是“在大床上推出去的”,一“抱”一“推”就分了尊卑。再有,“我”的母亲是住在“一个人一间屋子”的“头等室”里,而“我”的“小朋友”的母亲则住在“放着十几张床”的大屋子里,单独住与集体住就分了高下。但是,“我”的“小朋友”也有“我”所不及的地方,这是不必要靠优厚的物质条件就能获得的。“我”的母亲那一张“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没有“我”的“小朋友”的母亲“黑黑圆圆的脸”来得“好看”。母亲的健康与否,关系到婴儿的营养,“我”的母亲“没有奶”,饿得“我”不停地哭着,而“我”的“小朋友”却从母亲那里“吃了一顿饱奶”,感到“很满足,很快乐”。小说写这些,有着深长的寓意。两个不同类型的母亲,生下的是两个不同类型的孩子,很明显,“我”的“小朋友”的成长比起“我”来肯定要茁壮得多。冰心带着她过去追求母爱的极乐境界已被现实击得粉碎的感受,用求索的眼光观察人生,认识到世界上是没有不分阶级的“博爱”的,从母爱的恋恋与童心的纯真里是找不到精神的慰藉,也听不到救世的福音的。因此,小说为了显示阶级的对立,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给予鞭挞和批判,特地写了“我”的“小朋友”那词锋毕露的语言:“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并畅畅快快地谈了他的志向:“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这是旧社会受压迫的劳动人民的普遍愿望。冰心借此表明她再不象过去为求得内心的平静而回避现实斗争了。茅盾在《冰心论》中指出:“世界的风云,国内的动乱,可曾吹动冰心女士的思想,我们还不很了了,但是在她的小说《分》里头,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些‘消息’了。”这“消息”就是随着现实斗争的发展,她思想上起了变化,对下层人民有了丁解,并能够站在正确的立场上,产生了变革旧制度的革命热情。她振笔赞颂着的是:?

“道旁的小草”?

“我”是一个教授的儿子。他的父母为他描绘了富有诗意的未来,希望他“成个什么‘家’”,准备替他“储蓄教育费”。他从小就会生活得很美满,父亲想到“下课回来”,要“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他还没出院,姑姑就送给他“摇篮”,等他长到六岁时,舅舅答应了要送给他“一辆小自行车”。所有这些,正如他母亲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我”没有穷人的孩子为衣食发愁的烦恼,没有贫苦人家在孩子幼小心灵上留下的酸辛,因此“我”所需要的“算是什么都有了”。小我生活的甜蜜,对“我”来说咀嚼得“津津有味”,可是向“我”的“小朋友”去炫耀,那无异于是在对“道旁的小草”夸说温室中小花的艳美,只能给人有“似怜悯又似鄙夷”的感觉。“我”还没有懂得人生百味,当他说到他母亲没有奶回家后可以吃奶粉、桔子汁等等时,“我”的“小朋友”不得不“微笑”了,笑他不知世事,笑他脱离大众,笑他孤陋寡闻,说:“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奶吃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劳动人民的乳汁要去哺育有钱人家的孩子,这里隐含着作者对不公平的世道,发出了谁养活谁的寻问。?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的“小朋友”对“我”坦率地进行了思想上的针砭。其实,冰心自己正是属于“花房”中的人。她重新领略了人生,决心与旧的思想决裂,清除自己灵魂里潜藏的温情,再不做“花房里的一盆小花”。她赞美刚决勇毅的“小草”,就是悲哀娇嫩微弱的“小花”,贯穿着她“新我”与“旧我”的思想斗争。冰心曾在早于《分》这篇小说十年前的《繁星》中说过:“弱小的草呵!骄傲些吧,只有你普遍的装点了世界。”那时她赞美小草,还只是侧重在表现自然的优美上,蕴蓄着某一方面的哲理。而在这里的“小草”形象更为丰满了,它能迎着风雨生长,经得住恶势力的摧折与袭击,它被践踏在人们的脚下,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小草”的形象,是愤世疾俗的战士形象。“我”的“小朋友”自称是“道旁的小草”,置身在广阔的天地,投入于抗争的行列,心胸开朗,情趣不尽,与大千世界隔着“玻璃窗”的“我”怎么能有这样的精神领域呢?“我”的“小朋友”,一来到人间就跟祖国和民族一起承担着时代的忧患,那么“我”不也是应该学“小草”的榜样,走出自家的深宅去品味人生的甘甜吗?无疑,冰心在小说中体现的这些思想观点,是对自己所提出的严格要求。?

第三部分写分别。“我”与“我”的“小朋友”仅不过“十日来朝夕相亲”就要出院分别了。作者把他俩分别的时间安排在大年初一雪花纷飘的时候,这自有她的深衷曲意,对小说主题思想的开掘很起作用。他俩原要在除夕回去,后因“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而“我”的“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所以才都改期在“一月一日”。富家迎新年,年年乐,穷人除旧岁,岁岁苦。医院里过除夕的不同样的理由,推出了欢乐与苦难的两幅生活图景。到第二天两个婴孩要分别了,“我”与“我”的“小朋友”都脱下了“两套同样的白衣”。“我”的穿着十分讲究,而“我”的“小朋友”的穿着差得连“我”也“几乎不认识”是谁了。作者借“我”的感触,慨之叹之这两者“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他俩分开后,一个要到“花房”里享受“风雨不侵”的温暖,一个要到野外去与“狂风暴雨”搏斗,这是走的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人被分成上等下等,“我”跟随着父母是坐汽车出去的,只看见“满车的花朵”,而“我”的“小朋友”同他的父母是在雪地上行走,只看见漫空的雪花……造成这样的不平等,要从社会原因上去找答案——请看雪天呈现出的“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吧,被“平坦洁白”裹着的“世界”,内里却充满了虚伪与残酷,人世间的一切丑恶,茫茫大雪岂能遮住!?

《分》这篇小说属有感而发之作,在叙事写人中夹着抒情,不失冰心惯有的清新隽丽,委婉动人的艺术风格。作者在写“我”与“我”的“小朋友”谈话时,以“我”一系列的内心活动及外在情态,将自己严肃地观察人生而获得的感受融合进去,借此抽打自己小资产阶级的灵魂。例如,“我”的“小朋友”谈到他要“宰那些猪一般尽吃不做的人”,“我”听到这里就“赶紧闭上眼,不言语”,说明“我”对这闻所未闻的事既异常惊异,又有些害怕。待到“我”对“我”的“小朋友”熟稔而亲近之后,在要惜别的前夕,“我”想起“他宰猪——宰人?”就“感出自己的渺小”来了。在这里,我们可以窥见冰心在反省过去由于世界观的局限给她认识上带来的缺陷,已开始从本质上去分析造成社会黑暗的症结所在,满怀着对不劳而获的剥削者的憎恨,表现了她决心以劳动人民的反抗意志来填补自己精神上的空虚。再如,“我”听到“我”的“小朋友”提到他的母亲要“当奶妈去”,“我默然”了,为能回家去“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而引起的“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我”的“小朋友”毫不客气地说“我”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我窘得要哭”,说:“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这说明“我”从与“我”的“小朋友”的相比中,看到了自己思想的贫乏和性格的怯弱,对自己和他的不一样,意识到这中间隔着一堵无形的高墙,预感到他俩将会被分开,再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为此“我”在内心里感到非常痛苦。冰心的心影在“我”的身上复现,她不愿意窒息在狭小的生活环境里,显然是时代的风雨将她的目光引向了现实社会。作者省笔俭墨,她很少在作品中直接站出来诉说自己的思想,而是紧紧跟“我”及“我”的“小朋友”这两个人物的性格、感情、心理、言语胶着在一起,来展示她认识的发展与变化,既含蓄不露,又增添了形象的力量。例如,“我”跟父母同坐了汽车出去,母亲紧偎着“我”,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作者没有就此发一通议论,作什么揭开世界黑暗内幕的描写,而是只用“我哭了”这三个字单独另起一行,对“平坦洁白”的表象作了令人醒目的否定。“我哭了”,言约而意深,字少而情长,包含着“我”为“我”的“小朋友”现身在雪花中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舒适而羞愧落泪,为世界把他们划分成两种人又“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而非常伤感……实际上这是冰心在抨击着世道的昏暗!再有,作者偶而在作品中写上一段抒情性的插白,也很注意不去花费过多的篇幅,并使之每一笔象一条神经似的把通篇小说的主题、情节、人物有机地贯穿起来,以旁逸斜出地突显时代的气氛。请看:?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这是“我”与“我”的“小朋友”在即将分别的除夕晚上的情景。爆竹声的淡淡欢乐伴着雪飞狗吠的浓重悲凉。年末岁首的除旧迎新,有多少富豪喜庆在华堂贵阁,又有多少穷人露迹在街头巷尾?“吞噬,怨詈,哭泣”,宣告了冰心追求的“人类相爱”的“理想”的幻灭!这段抒情性的插白,对揭示向“爱的哲学”告别的主题能产生“画龙点睛”的效果,与“我”要与“我”的“小朋友”分别的心情互相吻合,同时促进了情节的发展。作者在此直抒胸臆,酣情驰笔,颇见艺术功底。?

《分》是散文式的小说,写得别具风采,可见写小说毋须拘其一格。冰心提供的这一条小说创作的路子,对根据内容采用相应的形式上的创新,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

10.?薄奠?

郁达夫?

上???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太好,坐在家里觉得闷不过,吃过了较迟的午饭,带了几个零用钱,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颜色的确与南方的苍穹不同。在南方无论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总有一缕薄薄的纤云飞着,并且天空的蓝色,总带着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却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后底,你站在地上对天注视一会,身上好象能生出两翼翅膀来,就要一扬一摆的飞上空中去的样子。这可是单指不起风的时候而讲,若一起风,则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睁不开,更说不到晴空的颜色如何了。那一天午后,空气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怜。我在街上夹在那些快乐的北京人士中间,披了一身和暖的阳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门外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踏进了一家卖灯笼的店里,买了几张奇妙的小画,重新回上大街缓步的时候,我忽而听出了一阵中国戏园特有的那种原始的锣鼓声音来。我的两只脚就受了这声音的牵引,自然而然的踏了进去。听戏听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乌乌的大风,戏园的屋顶也有些儿摇动。戏散之后,推来让去的走出戏园,扑面就来了一阵风沙。我眼睡闭了一忽,走上大街来雇车,车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规矩折价。那时候天虽则还没有黑,但因为风沙飞满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经现出了黄昏前的急景。店家的电灯,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车马车洋车挤塞在一处。一种车铃声叫唤声,并不知从何处来的许多杂音,尽在那里奏错乱的交响乐。大约是因为夜宴的时刻逼近,车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会,奇装的女子想来是去陪席的。?

一则因为大风,二则因为正是一天中间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时刻,所以我雇车竟雇不着,一直的走到了前门大街。为了上举的两种原因,洋车夫强索昂价,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钱化完,袋里只有四五十枚铜子,不能应他们的要求,所以就下了决心,想一直走到西单牌楼再雇车回家。走下了正阳桥边的步道,被一辆南行的汽车喷满了一身灰土,我的决心,又动摇起来,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着的一辆洋车问了一句,“嗳!四十枚拉巡捕厅儿胡同拉不拉?”那车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点了点头说:?

“坐上罢,先生!”?

坐上了车,被他向北的拉去,那么大的风沙,竟打不上我的脸来,我知道那时候起的是南风了。我不坐洋车则已,若坐洋车的时候,总爱和洋车夫谈闲话,想以我的言语来缓和他的劳动之苦;因为平时我们走路,若有一个朋友和我们闲谈着走,觉得不费力些。我从自己的这种经验着想,老是在实行浅薄的社会主义,一边高踞在车上,一边向前面和牛马一样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谈些无头无尾的话。这一天,我本来不想开口的,但看看他的弯曲的背脊,听听他嘿嘿的急喘,终觉得心里难受,所以轻轻的对他说:?

“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吧,你是那儿的车?”?

“我是巡捕厅胡同西口儿的车。”?

“你在那儿住家吓!”?

“就在那南顺城街的北口,巡捕厅胡同的拐角儿上。”?

“老天爷不知怎么的,每天刮这么大的风。”?

“是啊!我们拉车的也苦,你们坐车的老爷们也不快活,这样的大风天气,真真是招怪吓!”?

这样的一路讲,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下车之后,我数铜子给他,他却和我说起客气话来。他一边拿出了一条黑黝黝的手巾来擦头上身上的汗,一边笑着说:?

“您带着吧!我们是街坊。还拿钱么?”?

被他这样的一说,我倒觉得难为情了,所以虽只应该给他四十枚铜子的,而到这时候却不得不把尽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铜子都给了他。他道了谢,拉着空车,在灰黑的道上向西边他的家里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里却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远远的闻声就跑出来接他。把车斗里的铜子拿出,将车交还了车行,他回到自己屋里来打一盆水洗洗手脸,吸几口烟,就可在洋灯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兴致,大约还要喝一二个铜子的白干。喝了微醉,讲些东西南北的废话,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钻进被去酣睡。这种酣睡,大约是他们劳动阶级的唯一的享乐。?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伤感病又发了。?

“啊啊!可怜我两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整的全夜!这倒还可以说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为了什么,不能和我在一处享乐吃苦呢?难道我们是应该永远隔离的么!难道这也是病么?……总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啊啊,你这车夫,你这向我道谢,被我怜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吓,我不如你!”?

我在门口灰暗的空气里呆呆的立了一会,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觉的心酸起来。红润的眼睛,被我所依赖的主人看见,是不大好的,因此我就复从门口走了下来,远远的跟那洋车走了一段。跟它转了弯,看那车夫进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间破旧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则门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来吃晚饭。?

自从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车,竟有了缘分,接连的坐了好几次。他和我也渐渐的熟起来了?

中???

平则门外,有一道城河。河道虽比不上朝阳门外的运河那么宽,但春秋雨霁,绿水粼粼,也尽够浮着锦帆,乘风南下。两岸的垂杨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间,也大有板渚随堤的风味。河边隙地,长成一片绿芜,晚来时候,老有闲人,在那里调鹰放马。太阳将落未落之际,站在这城河中间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门的城楼,似烟似雾的,溶化成金碧的颜色,飘飏在两岸垂杨夹着的河水高头。春秋佳日,向晚的时候,你若一个人上城河边上来走走,好象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几乎能使你忘记是身在红尘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笑如眠,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荫起伏的春野西边,你若叫它一声,好象是这些远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边来的样子。西直门外,又有几处养鹅鸭的庄园,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对一对的白鹅在那里游泳。夕阳最后的残照,从杨柳阴中,透出一条两条光线来,射在这些浮动的白鹅背上时,愈能显得这幅风景的活泼鲜灵,别饶风致。我一个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着无聊。无聊之极,不是从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戏园茶楼,娼寮酒馆,去夹在许多快乐的同类中间,忘却我自家的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学习醉生梦死,便独自一个跑出平则门外,去享受这本地的风光。玉泉山的幽静,大觉寺的深邃,并不是对我没有魔力,不过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穷的我,断没有余钱,去领略它们的高尚的清景。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后,我又无端感着了一种悲愤,本想上城南的快乐地方,去寻些安慰的,但袋里连几个车钱也没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则门外,去坐在扬柳阴中,尽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气。我守着西天的颜色,从浓蓝变成了淡紫,一忽儿,天的四周又染得深红了。远远的法国教会堂的屋顶和许多绿树梢头,刹?

射了一阵赤赭的残光,又一忽儿空气就变得澄苍静肃,视野内招唤我注意的物体,什么也没有了。四周的物影,渐渐散乱起来,我也感着了一种日暮的悲哀,无意识地滴了几滴眼泪,就慢慢的真是非常缓慢,好象在梦里游行似的,走回家来。进平则门往南一拐,就是南顺城街,南顺城街路东的第一条胡同便是巡捕厅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口,正要进胡同的时候,忽而从角上的一间破屋里漏出几声大声来。这声音我觉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点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马上就记起那个身材瘦长,脸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车夫来。我站住静听了一会,听得他好象在和人拌嘴。我坐过他许多次数的车,他的脾气是很好的,所以听到他在和人拌嘴,心里倒很觉得奇怪。看他的样子,好象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但他自己说今年只有四十二岁。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总来回答你一句两句。他身材本来很高,但是不晓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呢,还是因为他天生的病症,背脊却是弯着,看去好象不十分高。他脸上浮着一种谨慎的劳动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好象是在默想他的被社会虐待的存在是应该的样子,又好象在这沉默的忍苦中间,在表示他的无限的反抗,和不断的挣扎的样子。总之,他那一种沉默忍受的态度,使人家见了便能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况且是和他社会的地位相去无几,而受的虐待又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车,和他谈话的时候,总要感着一种抑郁不平的气横上心来;而这种抑郁不平之气,他也无处去发泄,我也无处去发泄,只好默默地闷受着,即使闷受不过,最多亦只能向天长啸一声。有一天我在前门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识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弦月上升的时刻了。我从韩家潭雇车雇到西单牌楼,在西单牌楼换车的时候,又遇见了他,半夜酒醒,从灰白死寂,除了一乘两乘汽车飞过搅起一阵灰来,此外别无动静的长街上,慢慢被拖回家来。这种悲哀的情调,已尽够我消受的了,况又遇着了他,一路上听了他许多不堪再听的话……他说这个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价涨了一个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说洋车出租的东家,真会挑剔,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不见了,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租主的绞榨,皮带破了,弓子弯了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说他的女人不会治家,老要白化钱。他说他的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了。……我默默的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淡的星月,经过了几条灰黑静寂的狭巷,细听着他的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我着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这种直率的情感缚住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存了一种怕与他相见的心思,所以和他不见了半个多月。这一天日暮,我自平则门走回家来,听了他在和人吵闹的声音,心里竟起了一种自责的心思,好象是不应该躲避开这个可怜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样子。我静听了一忽,才知道他吵闹的对手,是他的女人。一时心情被他的悲惨的声音所挑动,我竟不待回思,一脚就踏进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房,只有一间小屋,小屋的一半,却被一个大炕占据了去。在外边天色虽还没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的屋内,却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体来了。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着炕上缩成一堆,坐在那里的一个妇人,一声两声的在那里数骂。两个小孩,爬在炕的里边。我一进去时,只见他自家一个站着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来。后来招呼了他,向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个女人,又站了一忽,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经惯了,重复看出了他的两个小孩。我进去叫了他一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动气,他就把手一指,指着炕沿上的女人说:?

“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化完了。去买了这些捆尸体的布来。……”?

说着他用脚一踢。地上果然滚了一包白色的布出来。他一边向我问了些寒暄话,一边就蹙紧了眉头说:?

“我的心思,她们一点儿也不晓得,我要积这几块钱干什么?我不过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呀!天气热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肋儿,也有什么要紧?她却要去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啊?”?

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虽则也为他难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说:?

“做衣服倒也是要紧的,积几个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须忍耐着,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起来的。”?

我说完了话,忽而在沉沉的静寂中,从炕沿上听出了几声暗泣的声音来。这时候我若袋里有钱,一定要全部拿出来给他,请他息怒。但是我身边一摸,却摸不着一个铜银的货币。呆呆的站着,心里打算了一会,我觉得终究没有方法好想。正在着恼的时候,我里边小挂袋里唧唧响着的一个银表的钟步声,忽而敲动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时,当面把这银表拿出来给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迟疑了一会,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来;和他讲着些慰劝他的话,一边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顺手把表搁在一张半破的桌上。随后又和他交换了几句言语,我就走出来了。我出到了门外,走进胡同,心里感得到一种沉闷,比午后上城外去的时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无能力,太没有勇气。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几颗星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刚起床,正在那里刷牙漱口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打门。出去一看,就看见他拉着车站在门口。他问了我一声好,手向车斗里一摸,就把那个表拿出来,问我说:?

“先生,这是你的吧!你昨晚上掉下的吧?”?

我听了脸上红了一红。马上就说:?

“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

他连说了几声奇怪,把那表的来历说了一阵,见我坚不肯认,就也没有办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着空车向东走去。??

下???

夏至以后,北京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因为一天晚上,没有盖被睡觉,惹了一场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礼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我看看久雨新霁,天气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门去。因为这是病后第一次出门,所以出了门就走住西边,依旧想到我平时所爱的平则门外的河边去闲行。走过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时候,我只看见门口立了一群人,在那里看热闹。屋内有人在低声啜泣。我以为那拉车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闹了,所以也就走了过去,去看热闹,一边我心里却暗暗的想着:?

“今天若他们再因金钱而争吵,我却可以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为那时候我家里寄出来为我作医药费的钱还没有用完,皮包里还有几张五块钱的钞票收藏着。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没有拉车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个小一点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亲的脚跟前,也在陪着她哭。看了一会,我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和我一块儿站着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里叹息,有的也拿出毛巾来在擦眼泪说:“可怜哪,可怜哪!”我向一个立在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几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还不晓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车的同伴认出了他的像貌,才跑回来告诉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横街南边的尸场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个水池里自尽过一次,经她儿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费了许多气力,才把她捞救上来。过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钱把她的男人埋葬完毕,且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方送她回来。回来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我听了这一番消息,看了这一场光景,心里只是难受。同一两个月前头,半夜从前门回来,坐在她男人的车上,听他的诉说时一样,觉得这些光景,决不是她一个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怜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样大的儿女,也觉得眼睛里热起来痒起来了。我心里正在难受,忽而从人丛里挤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赤足袒胸的跑了进来。他小手里拿了几个铜子蹑手蹑脚的对她说:?

“妈,你瞧,这是人家给我的。”?

看热闹的人,看了他那小脸上的严肃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样子,有几个笑着走了,只有两个以毛巾擦着眼泪的老妇人,还站在那里。我看看周围的人数少了,就也踏了进去问她说:?

“你还认得我么?”?

她举起肿红的眼睛来,对我看了一眼,点了一点头,仍复伏倒头去在哀哀的哭着。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觉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站着,眼睛看见她的瘦削的双肩一起一缩的在抽动。我这样的静立了三五分钟,门外又忽而挤了许多人拢来看我。我觉得被他们看得不耐烦了,就走出了一步对他们说:?

“你们看什么热闹?人家死了人在这里哭,你们有什么好看?”?

那八岁的孩子,看我心里发了恼,就走上门口,把一扇破门关上了。喀丹一响,屋里忽而暗了起来。他的哭着的母亲,好象也为这变化所惊动,一时止住哭声,擎起眼来看她的孩子和离门不远呆立着的我。我乘此机会,就劝她说:?

“看养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总没有不为你出力的。”?

她听了这话,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

“我……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的那么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

她说了这一句又哭起来了。我没有方法,就从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递给她说:?

“这虽然不多,你拿着用吧!”?

她听了这话,又止住了哭,啜泣着对我说:?

“我……我们……是不要钱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怜了。……他……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买一辆车,但是……但是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铺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烧给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块多钱,我没有定下来。你……你老爷心好,请你……请你老爷去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罢!”?

说完她又哭了。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愈觉得难受,呆呆的立了一忽,只好把刚才的那张钞票收起,一边对她说:?

“你别哭了罢!他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的坟前去。”?

又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话,我就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办过丧事,所以寻来寻去,总寻不出一家冥衣铺来定那纸糊的洋车。后来直到四牌楼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钱,要他赶紧为我糊一辆车。?

二天之后,那纸洋车糊好了,恰巧天气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饭,就雇了四辆洋车,同她及两个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坟。车过顺治门内大街的时候,因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车上只载着一辆纸糊的很美丽的洋车和两包锭子,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后面车上的那个眼睛哭得红肿,衣服褴褛的中年妇人。我被众人的目光鞭挞不过,心里起了一种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诅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咙向着那些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人狠命的叫骂着说:?

“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于北京??

人情味弥漫全篇的佳制——谈郁达夫的《薄奠》???

读罢郁达夫的短篇小说《薄奠》,你一定会为那位人力车工人的悲惨命运喟然长叹!作品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让人情味弥漫全篇,泛起了哀婉绵绵的涟漪,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量。?

郁达夫说:“文学作品都是作者的自叙传”,“作家的个性,无论如何总需在他的作品中保持的”①。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是不难窥见到他的思想轨迹的。他一生充满了矛盾,坎坷不平的生活道路,使自己陷入了苦闷的漩涡:一方面不满现实,要求革命;另一方面表现得消极悲观。这反映在他的创作上,出现了浪漫主义的感伤的特异状态,形成了就是“这一个”郁达夫的艺术风格。他是为人们公认的一位才气横溢的作家,其作品不独语言清丽雅秀,而且抒情凝重浓烈,拥有众多的读者。他写于年的《薄奠》这篇小说,正是摄取了劳动人民苦难生活的剪影,以真切的描述,在作品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的形象上,裹挟着自己的悒郁,发出了愤世疾俗的呼号,情喷意泻,袭刺读者的心灵。也就是说,他在小说中用第一人称“我”来复现自我形象的某些特征,借此感叹人生,直诉胸中块垒,让读者去感受他自己的身影与心性。这样,一种饱含醇厚的人情味的细流,缓缓流进读者的心田,激起感情共鸣的浪花,伴着“我”的哀愁的抒放,一道去倾吐出对丑恶、黑暗的人间的愤慨……?

《薄奠》中的人力车夫勤劳而诚实,希图以自己拼命的劳动,能挣到一辆洋车,从而摆脱车主的欺压。但愿望未得实现,最后走投无路,沉水自杀。“我”怀着悲愤的心情,买了一辆纸糊的洋车,和衣服褴褛的车夫的妻儿去坟上祭奠,以慰死者的在天之灵。当然,奠品是菲薄的,然而却表现了贫穷的知识分子对劳动人民的深厚同情。这里的同情,犹如湍湍河水贯穿小说的始终,在一定程度上能使人们从中听到历史的涛声,同时也能给人们感触到作者对旧社会受苦人关心与怜爱的脉息。?

写人,是不能脱离他的环境的。小说把人力车夫放在剥削压迫与被剥削压迫的社会关系中来表现其生活的艰难,通过“我”的所见、所感、所为,于“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情绪里,对“教人生存不得”的人吃人的社会制度进行了诅咒与谴责。这样写的好处在于能够从感情上打动读者,使之跟随着“我”的思想脚步,进入《薄奠》展示的世界,目击风沙满天,灰尘扑面的天地,是怎样地在折磨着一个为了养活家小而不惜多拉快跑的洋车夫,与“我”一样地感到悲愤难言,欲哭无泪,“闷受不过”,向着阴茫茫的高空,“长啸一声”。尽管作品的基调是低沉的,但却闪射着矢指残酷的世道的锋芒。郁达夫笔下的这个人力车工人,整天的劳累,“弯曲的背脊,嘿嘿的气喘”,竟使他易样改形,本来是瘦长而偏高的身材,却显得“不十分高”了,本来是才只有四十二岁的年龄,却衰老得“好象有五十多岁”。他可以把生命交给为摆脱被压榨被奴役的社会地位而“不断挣扎”所作的个人努力上,然而却不能将命运交给自己。物价飞涨,“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怎么去用微薄的收入换得全家的温饱?“一天到晚拉车,拉车的钱还不够洋车租主的绞榨”,他又怎么熬得过这含辛茹苦的岁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宁可“光着脊肋”,不做衣服,把“辛辛苦苦积下来三块多钱”省着,“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但是这种最低限度的要求,就象钻冰取火,并不能点燃出任何希望,最后终于在南下洼的大水中饮恨而死。死者死矣,留下的他的女人“眼睛哭得红肿”,一个八岁、一个三岁的孤儿凄凄哀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小说不是靠生活现象的外在衔接去叙写人力车夫的这些酸辛满腹的境遇的,而是靠“我”这一形象的融合,联缀了有着丰富的思想内涵的情节,这就便于以恳切真挚的笔致,从知识分子和劳动者的接触所产生的怜悯上,表达了作者同情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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