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兴坤︱人间还起伏着爱的麦浪(组诗)
◎夏夜的一场雨突然使我难过起来
父母不在了,兄妹各奔东西
无人居住的老屋,无人倾听的雨
是多么孤独
雨打窗棂的声音,雨打瓦片的声音,
雨打水瓮的声音,雨打一个人梦境的声音
落汤的燕子落在屋梁
再也找不到,再也找不到往日的主人
谁来开通孤独堵塞的阳沟,不让一个人的梦翻船
谁来遮挡划过窗棂的闪电,不让一颗心撕开伤口
屋檐下淋湿翅膀的麻雀,在呼唤谁
躲在草垛里的黄鼠狼,那幽灵的目光在遥望谁
满院子孤独的朽木,一夜长出了
海螺的耳朵,在倾听------谁
◎老家墙壁
墙壁上卷边泛黄的奖状在,褪色的小红花在
那时的童心在,而曾经飞翔的梦想不在
像一面面破败的旗帜,跌落在灰尘
年画层层熏黑,时光沾满油腻
戏剧里的人表情模糊
它们还在旧时光里一次次排练
一颗温暖的心还在,激情不在,青春的歌不在
时光拉上帷幕,过往的生活不会卷土重来
父亲临终前我们给拍下的遗像,看上去是多么无奈
全家福在,强忍的微笑在
而半夜的咳嗽,晨光里的欢笑不在
一些逝去的声音和爱
找不到嘴唇,和复活的心
一些人和事物成了镜框里的风景
那只八十年代母亲买来的闹钟
为我们敲过动人的鼓点,跑过时间的秘密
现在,它早已停摆
但许亲人自有命运,万物自归宿我们
我们不再为一些失去而感到悲哀
◎土地庙前的树
一棵杏树从来也没开过花,一棵果树到老从没结过果
在我的记忆里,村西土地庙前的那些树
从没旺盛过,它们多数结着长长的伤疤,
滴着树脂,血和泪滴,
有的长着长着,就干枯了
庙前最旺盛的,是密密麻麻的荆棘,密密麻麻的乱石
密密麻麻悲苦的灵魂
庙前的那些树,一年几次随亲人的葬礼
在神的脚下,分享了一些清淡的米汤,眼泪,和小小的香火
更多的分享了一个人的伤疼和痛苦
它们木讷,隐忍,从没旺盛过
那些在天堂入口徘佪亡魂,一直在迷路
◎麦田的风衣人
那是用父亲遗留的衣服做成的
站在六月的麦田,比我更懂得坚守
望着它神态,空洞、木讷
母亲无助的替代,麦芒上的爱
我来不及喊疼
风吹麦浪,我还是一次次随从麻雀的坏脾气
还是旧时飞在老家的那一群
叽叽喳喳地叫,不懂事的老样子
总是喜欢蚕食,麦垄里的追逐留下空壳
多少次呼喊,风里的舞动,深埋在大地的疼痛无奈
对你的伤害,我总是无视
在生活里,我再已不是你疼爱的一群
再也不能吊在你的下颌上
扑棱着翅膀,我早已习惯了生活里的假象
一件风衣已不能使我逃离
在人间,我知道你追不上我
风吹麦浪,倒伏的爱和恨
漏出你瘦削的龙骨,空洞
也露出我生活的锋芒和伤痕
而我甘愿回到过去,被你捉在手里
一只麻雀,在六月的大地垂下它倔强的头
◎丘陵
我家乡有着微微隆起的丘陵
怀着我的母亲有微微隆起的丘陵
所以我童年的梦微微隆起,像埋在土里的石头
沉默,贫瘠,悲慈
雨水流向沟汊,沃土铺向谷底,我的生命
至今没有长出黄金和稻谷
所以百年以后,当我回到故里
你们不要把我的坟墓建得高大
像我一颗谨慎卑微的心,深藏在故乡的胸骨里
微微隆起
◎我不愿把他们从时光里叫醒
回到故乡,回到那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屋
我的父母,我的童年、少年、青春
我许许多多的亲人,在镜框里沉默着
只有他们还在紧紧的坚守着
蒙着厚厚的灰尘
在沉寂厚重的时光里
他们还露着那时的青涩,生命的微笑
像深陷在甜美的梦中
我不愿去擦亮那些旧时光
不愿把他们从那些平静幸福的日子里叫醒
◎暮秋走进家乡老屋
惊起的那群麻雀,慌乱的落在
土墙边的老榆树上
还带着三十年前对我的恐惧
和对一个乳名的愤恨
断瓦的屋檐,门轴石已被檐水滴穿,
影子倒坐在门槛上,牙齿在隐隐作疼
墙上的老葫芦,一颗干瘪的心
装着陈年种子,老去的往事不愿再发芽
时光虫蚀,回忆是腐烂坐不下的木椅
那只老蟋蟀,还像耳背的老奶奶
躲在门后,支起背耳,听不清
我们的脚步声
我喜欢时光里那沙哑的琴声
歌声里一些生命的伤疼会安静下来
而时空若有若无,众多的星宿暗哑
它们一次次使我闭紧嘴巴
空气里到处是父亲味、母亲味
和童年青涩的气息
逝去的爱是那么浩大,而老家的粮囤早已空虚
时光里,老去的何曾消失
父母正随着落日,再一次回来
给我明亮的光芒
哦,铁锁锈蚀的堂屋,还锁着那个
不安心读书淘气的童年
一道夕光照过
墙壁上,那列他画下的歪歪扭扭的火车
已在岁月的墙缝里脱节
那苍老而不屈的车头
还在呼哧呼哧委屈的跑着
◎那个夏日的黄昏
那个夏日的黄昏,我们围坐在小院
炊烟已慢慢消散,山口吹来的风清
许多隐匿的爱在弥漫,带着青草的气息
我们等着亲人从远方归来
那时丝瓜和葫芦的藤蔓
翻过土墙,爬满了栏棚
我们还在开淡黄、纯白的花,等着
大肚蝴蝶、星星,和许下的心愿飞过
黄昏里有着我们多少着迷的事物和不舍
那个黄昏归宿的鸡,和麻雀
早已飞到时光的尽头隐匿起来
而那时的蝙蝠还在我们头顶来回盘旋
一些事物已永远消失了,一些亲人早已隐匿在大地
我们在夜色里安静下来
等星星闪亮,传过那时他们的爱和消息
◎给病榻上的母亲
八十岁,四十年时光就这样被医生
潦草的写成一本本厚厚的病历
你的一生是草体、行书,缺少
幸运的偏旁、爱情的部首,方方正正的命运
搁置在时光里,我一生揭不完,也难以辨认
被错乱的生活拉出的心电图、脑电图,T波倒置,生死倒置
低平的命运,一生缺血,生命将要走成直线
CT片,X光片里,你的时光一片黑白,没有一点色彩
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
点缀在那里的是子宫肌瘤、乳腺增生
生活的骨刺、结石、梗塞
那里曾培育过我生命的胚芽、梦想
留着我鲜明的唇齿、指痕
一个女人的隐私,一生的伤疼
全部暴露在透光灯下,一览无余
我们的悔恨是头孢、杜冷丁
我们的疼爱是月光、阳光、安定、血塞通
像护士拍打你找不到动脉的手
我一次次拍打你一颗疲劳的心
特护卡上你的名字,是拒绝死神的手令
写着我们的悔恨、哀疼
也有着我们小小的虚荣
而铁架上,那个垂头向下小小吊瓶的爱
高过了我们的一生
◎虚构
在我的乡下,有些人绝望时总是被亲人虚构着
那些被虚构的替身,当接受了尘世的爱,伤疼
像真的成为活生生的魂灵
也接受了一场人世间的生死离别
有年我大病,母亲从邻村扎来一个纸人做我的替身
在一场盛宴里,母亲的磕头,上香,祷告
在火焰里为它指明一条为我赴死的路
而我看到它的木纳、顺从,
也看到了的挣扎着,后退,翻腾
对尘世的依恋,扑过母亲的怀抱,落在天空的眼泪
甚至那短暂的反抗,伸出的舌头,咬过母亲指尖的疼
哦,我是多么羞愧
一想起那个夜晚火光里飞动的灰烬
那种不舍,那种绝望,那种无奈
在这个尘世上,仿佛也是一个被虚构的人
◎我要向一场雪要回我的童年
我要向一场雪,要回睁着眼睛的草垛
草垛里发着潮湿的童话,笑声和温暖
闪着幽光的黄鼠狼从时光里走过慌里慌张
那群饥不择食的麻雀,落在一个少年的陷阱里
它们惊慌愤懑,那时尘世间的天空也布满密集的网眼
我们有时挣扎着展翅,总飞不出小天地的困惑
我要要回雪地里那个天真纯洁的的白雪公主
丢失的青梅竹马,清纯懵懂的爱
四十年了,她还是否有着那时的憨态
冻得通红的小鼻子、双腮挂着傻笑
我早已松开蒙住她双眼的小手,远走他乡
她还是否赖在那里,闪着委屈的泪花
哦,一场雪里还有我们来回滚动的雪球
含在嘴里的冰凌,冻麻的时光里在滴答
有黄昏里冻得通红迟迟不肯回家的落日,母亲远远的呼喊
那烘烤在火炉上的湿棉鞋,回到家的温暖
这些-----我要一一要回
现在老了,我还要做一个白发雪人,和等我几十年的白雪公主
重新相爱,一起私奔
◎草垛
它就在野外,就在父亲平整干净的心里
模拟远处的一座山,高过村庄
模拟着父亲的腰背,一些隆起的事物
高大而神秘那是父亲照着大山的样子
早就设计的生活和命运像一只土拔鼠,设计了长长的洞
蔵下过冬的粮食、一生的爱
而身后留下高高的土堆
把一生的黄金交给我们
我有着许多的理由绕着它奔跑,登上它远望
寻找生命的方向、爱的地平线我也有许多理由翻越它
跳进生活的深渊
它就在野外,在我生活的边缘
一次次陷落,无奈地被抽着成为老家的屋草,冬天的灶火,父亲不停的咳嗽
就这样被一天天掏空,一天天矮下去成为大地上荒凉而温暖的坟丘
◎麦鸟
我的梦还隐藏在家乡的麦田里
那里温暖,巢穴藏着母亲的发丝、牛毛、羽毛
一颗心在阳光下等待孵化
田垄上还留着我新鲜的梦,和粪便
我落地还是那时的春天,时光还在拔节、返青
生命刚刚长出锋芒
所有的爱顶着麦花,浆汁稀少
风吹麦浪,吹直我的羽毛
我鸣叫,你们找不到我
我早从这垄跳过那行
我起飞时,时光已经老去
大地空旷,我在云端盘旋
人间还起伏着爱的麦浪
作者简介:罗兴坤,山东莒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大地的灯盏》,有大量诗作发表于《诗刊》、《青年文学》、《星星》诗刊、《诗选刊》、《延河》等报刊,作品多次被选入《中国年度诗歌》、《中国年度好诗三百首》、《中国诗歌精选》等选本。两次获中国作协《诗刊》社征文奖,全国首届“兰田”文学奖,山东省委宣传部、省作协“中国梦”征文二等奖,山东省青年“新锐”诗歌奖,日照市委、市政府第一届、第三届“日照文艺奖”,第二届“刘勰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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